聽了弘曆的迴答,毓媞竟將封妃的事情先擱下不提,而是說起禦前行走的宮婢。


    “皇帝年輕,不喜歡那些一把年紀的嬤嬤在跟前轉悠也是常理,可宮裏規矩卻不能壞,這樣養心殿若是傳出流言,毀的是皇帝的名聲,皇後也逃不過治理後宮無方的罪名。”毓媞半斂的眸中藏著冰刃般的怒光,卻是以十分悠然的語氣,慢條斯理地說道:“皇後雖然住在宮中多年,可怎麽說都是剛剛接手六宮事務,且年輕恐麵和心軟,非但壓製不住奴才,反倒滋長了後宮的不正之風,所以皇後的疏漏就隻有哀家來幫忙彌補。”


    弘曆按捺著性子,臉上表情緊繃,微微低頭道:“是兒子不孝,讓皇額娘操心了。”


    “但話又說迴來,人心肉做都會有心軟之時,也怪不得皇後。”毓媞端起茶盞,緩緩喝了兩口,才轉頭望向玹玗,似笑非笑地說道:“這丫頭,就是知道哀家心軟,不舍得責罰她,現在愈發沒有規矩。聽聞前幾日,她在宮中亂跑衝撞了聖駕,今天又闖下此等大禍,哀家是教不好她了。若是嚴懲她,在哀家眼前瞧著,少不得心疼又不忍。且細論身份,她好歹要喊皇帝一聲哥哥,那哀家索性把她交給皇帝管教,反正一時半會也選不到妥當的宮婢來養心殿當差,便讓這丫頭勞動幾天,好好磨磨脾性,皇帝覺得可好?”


    “全憑皇額娘安排。”弘曆麵無表情地恭聲應下。


    “那好,人今日就交給你,哀家還有事情和皇後談,就先迴去了。”毓媞起身,垂眸對玹玗說道:“了了,這養心殿來往的人多,不像在哀家身邊能由你胡鬧,若還是學不會沉穩持重,可是要吃大苦頭的。”


    玹玗隻是跪著,低頭默不迴話,弘曆冷聲冷氣,她心裏還悶著火呢。


    果然就如霂颻所說,皇帝從來都不薄情而是濫情,廣而施之,分的人多了,受者自然就覺得君王寡恩。


    那兩個宮婢固然輕狂,可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弘曆又沒眼瞎,豈會不知?還不是有他的默許下,又覺得背後有皇後撐腰,初見毓媞時才會有恃無恐。


    甯馨雖然嫁入紫禁城十年,但宮裏的規矩多,在雍正帝的眼皮低下,弘曆那些侍妾還算安分,最多是去毓媞跟前賣乖討好。而且在以前,這些侍妾隻分為兩派,一派靠著甯馨,一派聽命於毓媞,如今卻各占山頭,也輪到她們在後宮翻江倒海。


    這次都不知道是誰向慈寧宮報的信。


    原本她弄汙封妃名冊,就是要弘曆懲罰,請到慈寧宮發落就行,何須太後大張旗鼓的親臨養心殿,顯然是早已得知甯馨的安排,苦於缺乏借口才暫不發作。


    她走一步棋,卻在無形中幫對方鋪墊了好幾部,她的棋盤已經越下越亂,稍不留神就會一敗塗地。


    “太後吉祥,是於公公打發奴才過來伺候。”秋荷已在養心殿外侯了許久,見隻有毓媞出來,心中還忍不住犯嘀咕,但又不敢多話擅問。


    “嗯。”毓媞搭上秋荷的手臂,淡淡說道:“迴慈寧宮大佛堂。”


    “恭送皇額娘。”弘曆目送毓媞從西側門離去,眼角餘光卻瞄到有個身影閃入養心殿。


    於弘晝而言,去不去早朝從來都是看心情,對此弘曆也不曾過問,反正要他辦的事,都不可能在文武百官麵前商議。


    剛才在太和門外,見李懷玉像隻熱鍋上的螞蟻,弘晝就猜到可能有事發生。一路跟到養心殿,站在窗外聽了許久,直到毓媞離開,才避到角落躲了躲。


    進去時,玹玗還維持著剛剛的姿式,弘晝一眼就看出荃蕙的封號被改,嘴角勾起一抹壞笑,蹲下身子低聲問道:“跟五爺講,為什麽要改字,肯定不隻是想討好太後。”


    “一時說不清……”玹玗側過頭,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弘晝,就瞄到弘曆迴到殿內,立刻冷臉低下頭。


    弘曆進入東暖閣,也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望著汙濕的名冊。


    從碧雲寺迴來以後,他就發現玹玗開始費盡心機討好毓媞,雖然覺得奇怪,卻並未幹涉過問。她從小就被訓練的心思細密,但凡行事必有目的,經過上次擷芳殿自縊的那場戲,他越來越擔心,害怕她再涉險境。


    玹玗依舊跪著,雙手穩穩地舉著托盤,緊閉著嘴一句話不說。


    瞧著這兩人僵持的模樣,弘晝嘴角揚起一抹詭譎笑意,緩緩站起身,幹咳了兩下,見東暖閣內也無外人,便故意壓低聲音怒斥道:“你這個丫頭,怎麽越來越不懂事了!弄髒了名冊還是小事,你怎麽敢擅改妃嬪封號,要知道這樣做等同於矯詔,可是殺頭的大罪,你有幾條小命夠死的啊!”


    側目看向弘晝,弘曆一挑眉,問道:“又有你什麽事?”


    “皇兄,這可是重罪,必須嚴懲。”弘晝玩心大起,惟恐天下不亂的煽風點火。


    瞪了弘晝一眼,又把視線移到玹玗身上,弘曆嘴唇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的掉頭離去。


    “皇上,你這是要去哪啊?”李懷玉趕緊追上去。


    “乾清宮。”弘曆冷冷地迴答,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頭對李懷玉怒問道:“你跟著朕幹嘛!”


    李懷玉仿佛瞬間變成木樁,呆呆地杵在原地半晌,方迴過神低喃地自言自語道:“奴才不該跟著皇上嗎?”


    見狀,弘晝忍不住放聲大笑,拿起玹玗手中的托盤,隨性往旁邊一扔。隻聽“哐”的一聲,竟砸中了一個落地花瓶,還好是雍正朝初期的官窯作品,並不值錢。


    “起來吧,人都走了。”弘晝將玹玗拉到炕上坐,憐惜地問道:“跪了這麽久,累不累啊?”


    玹玗露出一抹不以為然的淺笑,“這有什麽,剛入宮的時候跟著康嬤嬤,我可是舉著裝滿水的麵盆跪了好幾天,直到手不抖才算數。”


    “以後誰再敢欺負你,跟五爺講,五爺幫你出氣。”弘晝拍了拍她的肩,還真有幾分身為兄長的模樣。


    玹玗爽朗一笑,“還是五爺夠義氣。”


    “你若有三差兩錯,我怎麽向涴秀交代,不怕她拿鞭子抽我啊?”弘晝的笑中藏著一絲苦澀,都相信涴秀沒有遇難,就連銀杏也是這麽說,可為何她還不迴來。


    玹玗幽幽看著他,良久才柔聲說道:“既然是涴秀姐姐堅持要入吉蘭泰地區,應該是有她熟悉的部落在那邊,草原那麽大,京城的消息不可能這麽快就傳遍每個地方,再過些時間,等涴秀姐姐知道已經是乾隆朝,她就一定會迴來。”


    “嗯。”弘晝淡然一笑,他派出好多人去草原尋找,可至今都無半點消息,除了等就什麽都不能做。


    這是玹玗迴宮後,第一次聽到弘晝主動提起涴秀,看著他眸底的落寞,她再也沒法說出任何安慰的話。


    “哎呀!花瓶怎麽碎了,這可是先帝爺最喜歡的。”李懷玉反應慢了好幾拍,從花瓶碎到現在,玹玗和弘晝都說了好些話,他才迴過神跑進來。


    玹玗看著那些碎片,怏怏說道:“我砸的,反正已經受罰,也不差多扛一條罪名。”


    “丫頭今天是在跟誰置氣呢?”弘晝饒有興趣地笑了笑,問道:“剛才的話還沒說完,你這麽冒險做什麽,真不怕把皇兄惹生氣了?”


    聞言,李懷玉搶著把早晨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又歎道:“姑娘是怕我以後被太後整治,其實剛才跟皇上解釋一下就行了,偏偏姑娘一聲不吭。”


    “我不高興解釋,你也不準說。”玹玗瞪了李懷玉,隻覺得胸中有團火氣沒處發泄。“堂堂九五之尊,像個孩子似的耍性子,也不考慮身邊的人會遭殃。”


    弘晝眸色微斂,唇畔溢出淺笑,聽到這話他算是悟出玹玗在氣什麽,小姑娘漸漸長成,已開始略曉人事。


    蹲在旁邊清理花瓶碎片的小太監,忍不住抬眼偷望玹玗,這畫風也變得太快,前一刻才跪著像個奴才,後一刻就與王爺談笑風生,甚至敢數落皇上,養心殿的總管太監還得在她跟前陪笑奉承。


    順著弘晝的視線望了望,李懷玉快步上前,重重一掌拍在小太監的帽子上,斥道:“小崽子,亂瞧什麽呢!在養心殿當差,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聽的別聽,那張嘴更是閉牢了,要是敢亂傳閑話,我就拿針線給你縫上。收拾好了趕緊滾出去,王爺和姑娘坐了那麽久,連杯茶都不會斟,真是廢物。”


    言方罷,李懷玉的徒弟機靈,立刻奉上茶點,然後幫著粗使太監把碎片收拾好,趕緊拉著人退出去。


    之前還不覺得,這會一看到點心,玹玗的肚子居然咕咕叫了起來。


    弘晝憋著笑問道:“沒用早膳呢?”


    玹玗嬌嬌怯怯地點點頭,“醜時過半起身,就喝了兩口清粥,跟沒吃一樣。”


    李懷玉連忙說道:“奴才這就去內禦膳房張羅。”


    東暖閣內隻剩弘晝和玹玗,其他奴才都聽命在麵外候著,弘曆遷入養心殿時,當差的小太監都換成了新人,如今都歸李懷玉統管。


    “你別看皇兄平日裏溫潤如玉,一副沉穩持重的模樣,其實他也很會使性子。”有些話弘晝不能直說,隻能講些往事,讓玹玗自己去領悟。“當初太後撫養他,開始可能想法單純,但後來他就一步步變成太後的棋子。且在府邸時,雖有皇阿瑪疼愛,但其他人因為皇額娘的關係,都對他唯恐避之而不及,就連我小時候都被額娘警告,不準與他親近。”


    “可你和皇上不是從小就感情深厚嗎?”玹玗有些糊塗了。


    “明修棧道暗渡陳倉,我們兩兄弟的感情是打出來的。”弘晝拉起玹玗的手,觸到他左耳後,“摸到那條疤痕沒?”


    “好像真的有。”玹玗詫異地點點頭,問道:“是皇上弄的?”


    弘晝娓娓說道:“我小時候一直是由齊妃母妃教養,可三哥比我大九歲,連話都說不上。在家學裏讀書都是和四哥一起,我和他年紀相當,雖然額娘一再警告,還是總想著找他玩,可他就是不搭理人。時間一長我也覺得沒臉,漸漸就變成看不對眼,在學裏還好,其他時候遇見,都是移開視線各走各的,假裝視而不見。”


    後來有一次,教騎射的外諳達有事沒來,演武場就他們倆,剛開始各自練射靶,慢慢就演變成相互較勁,最後打成一團。


    想著弘曆和弘晝打成一團的情景,玹玗不禁掩唇輕笑,“那傷疤又是怎麽來的?”


    “其實剛開始撂跤時皇兄是讓著我,偏偏我那時不知好歹,以為自己能耐,所以壓著他打,把他惹急了,隨手抄起一塊鋒邊石頭,就狠狠給了我一下。”弘晝得意地笑了笑,說道:“不過他也沒好,我抓了支箭狠狠紮在他右肩胛骨的位置,現在疤痕都還在。”


    兩位少爺打的頭破血流,最後隻能讓一家之主教訓,雍正帝罰他們清洗馬廄,他們都覺心中有愧疚,相護道了歉,兄弟之情就從那刻開始建立。


    漸漸他發現,原來弘曆並不是那麽古板,是毓媞管教的嚴,弘曆才會處處律己。


    玹玗輕輕嗯了一聲,想著以前在家裏,她也被母親嚴格要求,似乎能感受到弘曆心中的壓抑。可思及他宣泄的方式,在養心殿備著兩個宮婢,心中就莫名的有些悒鬱不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宮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曦夕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曦夕並收藏清宮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