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場落雨飛花,又至夏末初秋,百花凋零成愁,空歎暗香殘留。


    角園失火牽連了不少在禦園當差的奴才,死傷的人自然有銀錢打賞,而身份可疑者和之前一樣,先是被打發到莊屯,然後就莫名失蹤。


    寧嬪喪禮期間禦園暫停一切戲樂,彩雲天也需要暫時離去,不過他們已在升平署的名冊之內,如有需要會由精忠廟首專知他們進宮承差。


    弘曆迎娶荃蕙之事也因此延後三個月,禦前又一直沒有冊立側福晉的消息傳出,且這兩個多月雍正帝完全沒有踏上過天然圖畫島區,就算有事也隻傳召熹妃前往九州清宴商談。得此消息,敏芝竟然覺得心中鬱結漸散,身上的病也減退許多,飲食比之前增加不少,偶爾還出屋閑坐。


    而這段時間雍正帝越發不問國事,丹藥倒是沒少服用,看似聖體安康龍精虎猛,但齊妃卻越來越高興,不過麵對雍正帝的時候,卻時不時說些慎用丹藥之類的諫言。


    雍正帝雖然聽不進去,可對齊妃是越來越厚愛,禦園甚至傳出雍正帝有意讓熹妃交出鳳印的流言。


    奴才們都竊竊私語,熹妃卻充耳不聞,繼續忙碌弘曆迎娶荃蕙之事。


    立秋前日,政務繁忙的弘曆和弘晝再次來到圓明園,除了向熹妃請安,還有另一件重要事情要討雍正帝示下。


    雲南和廣西開爐製錢之期將至,為避免再次出現官爐偷工減料,官員偷鑄私錢的弊端,弘曆和弘晝決定分別前往兩地,在開爐之前探訪當地官風,且等兩地開爐之後還需在暗處監察鑄幣局官員,了解是否存在陽奉陰違之輩。


    此事必須悄然進行,且不能讓京中官員得到風聲,以防止上下相通。


    雍正帝以弘曆必須諮決準噶爾議和大計為由,指派弘晝前往廣西,又親點留京的謨雲前往雲南。


    “他們這一去又要多久啊?”強顏歡笑整天的涴秀,在望著弘晝遠去的背影,終於卸下了全部偽裝,愁容滿麵的長歎。


    “至少要到年節才能迴來吧。”雁兒未曾多想直接迴答。


    “不知道那時候,我還在不在。”涴秀微微斂眸,心中不禁五味雜陳。


    “涴秀姐姐……”話到嘴邊,又被玹玗咽了迴去。


    醋鬧角園之事後,弘晝並未避嫌,每每前來圓明園依舊和涴秀伴在一處,雍正帝和熹妃豈能不知他們的心思。在這個時候將弘晝和謨雲都派出去,無疑是暗示了涴秀的前程,下嫁準噶爾的命運是在所難逃。


    “你不用替我擔心。”涴秀沉靜地淺笑,上一次弘晝對她說過,晝暖熏香的茹夫人並非真正的如夫人,就是這句解釋讓她開始懂得寧嬪所言,也想嚐試一下飛蛾撲火和義無反顧但她並不會因此改變原來的計劃,隻是想在弘晝心中留下一個印記。


    雁兒蹙眉望著涴秀,又轉頭看向玹玗,三人之中她的身份最低微,卻也是唯一擁有希望能得到自由的人,而玹玗和涴秀卻注定成為逃不出宿命的棋子。


    中秋節前,雍正帝正式下旨,冊立高佩蘭為側福晉,富察?敏芝、蘇雪翎為庶福晉。


    次日,佩蘭穿戴整齊入圓明園謝恩,並以側福晉身份去給熹妃請安,之後又到桃花塢那邊的小院探望敏芝。


    或許佩蘭是真心關懷,可在敏芝眼裏卻是故意炫耀。


    因為熹妃的意思,既然重華宮已經修葺完畢,佩蘭即日遷入東廂,而西廂要留給將來的側福晉荃蕙。至於暮雲齋那邊,原該是由庶福晉之首敏芝打點,但念其素體羸弱,便將權責交給蘇雪翎。


    待佩蘭離開後,敏芝獨自呆坐整日,自怨自艾得淚珠不斷。


    蜜兒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卻也不敢勸,就怕言多必失,反倒害敏芝又添幾層心病。


    眼見敏芝刻意糟蹋身子,涴秀和玹玗都於心不忍,多次背著熹妃前往小院開導勸解。可敏芝的病卻日漸加深,身體一日比一日清減,腸胃也更薄,三餐隻喝些粥水。


    中秋節這天清晨,熹妃讓玹玗和雁兒送些節禮去小院,卻也不問敏芝的身體狀況,倒是銀杏忍不住關心。


    “你們瞧著芝夫人的情況如何?”


    玹玗和雁兒同時搖搖頭,不知該如何迴答,聽蜜兒說這兩日敏芝水米不進,白天總是昏昏沉沉,夜裏倒是偶有清醒,卻隻顧著流淚也不言語,全賴獨參湯吊得延口殘喘。


    “其實,芝夫人已經好了許多,若不是那天見到蘭福晉,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聽多了蜜兒的抱怨,雁兒一時沒忍住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話也不能這樣說,蘭福晉是與芝夫人有舊怨,但她心胸還算寬廣,就算記恨也不會落井下石。她雖然被立為側福晉,但畢竟是住在宮裏,出入行動皆不方便,所以那日來禦園謝恩,是順道去探望,應該也是誠心誠意。”當年,佩蘭可是銀杏親自挑選的使女,對其品行還是有所了解,於是忍不住歎道:“說來芝夫人心性也不壞,就是太要強了些,才把自己的身子拖垮了。”


    玹玗遲疑片刻,幽幽道:“蜜兒姐姐說,芝夫人的心病恐怕還得請四阿哥去勸勸,我想著今日是中秋團圓節,晚些時候四阿哥與幾位福晉就會入園,不如找個時機讓四阿哥過去瞧瞧,若能寬慰幾句,說不定芝夫人心中的結就解了。”


    “這些年也不知勸過多少,芝夫人若能聽得進,又豈會是現在的光景。”銀杏打發了雁兒,拉著玹玗悄悄說道:“你不知道,四阿哥是從來不過中秋,皇上還特免他禦前請安之禮,今日最多是幾位福晉和侍妾前來,至於四阿哥都是中秋次日才向娘娘請安。”


    “這是為什麽?”玹玗愣了好一會兒,才不解地問。


    銀杏神神秘秘的把玹玗拉到角落,低聲說道:“這事宮中鮮有人知,我也是聽你額娘提過,四阿哥的生母是在中秋亡故。當年四阿哥被先帝爺帶入宮中撫養,也不知是從何處聽得自己的身世,竟然夜闖永和宮向仁壽太後求證。隻因當時我被調到景仁宮伺候娘娘,你額娘離宮時就略略提到此事,讓我中秋節這天尤其要謹言慎行。今日在娘娘跟前,千萬別提到四阿哥,兩年前涴秀格格不懂事問了一句,四阿哥為何不與娘娘過團圓節,娘娘當時臉色就有微變。”


    “原來如此,謝銀杏姑姑提點。”玹玗不由得暗歎,熹妃始終都介懷,弘曆並非親生這個事實。


    早膳過後,果然隻有甯馨、佩蘭、和幾位侍妾前來天然圖畫請安,直至夜裏燃放煙火時,任然未見弘曆出現。


    當晚,雍正帝傳召謙嬪帶著弘曕前往蓬萊洲,單獨和他們母子共度佳節。


    裕妃雖為此不快,卻也不再介意,反正容顏老去,隻要弘晝能平平安安,她又何苦再去做那些無謂之爭;熹妃是從未享受過這樣的聖寵,不曾有過期望,也就不會有失望;齊妃倒是樂得清閑,她求之不得雍正帝多多寵信年輕妃嬪。


    中秋節對玹玗而言也不是什麽好日子,因為幾天之後就是宜太妃的祭日。


    輾轉難眠,玹玗悄悄起身,獨自來到荷塘邊。


    今夜竟然星月無光,天空下著蒙蒙細雨,秋風掠過荷塘,搖搖欲墜的殘香粉瓣終於脫離花莖,隨水飄至岸邊。


    素手拈起殘瓣,秋日的塘水竟已冰涼,寒意由指尖漸漸入心。


    年年花開,年年花謝。


    紅香女兒心,亦逃不過一場花落,就如這無奈葬於朦朧煙水裏的荷瓣,曾經花開滿塘,終將隻剩枯荷聽雨。


    耳畔忽然傳來幽幽笛聲,冥冥曲音仿佛暗藏無限淒涼。


    尋聲而去,隻見後湖上有一烏篷竹筏緩緩駛向天然圖畫的小碼頭。


    弘曆迎風而立,在煙雨中吹笛,一襲月白色長袍,雖非吉服卻也十分素淨。


    玹玗沒想到他會來,跟沒想到他是以這種方式出現,如著了魔一般向小碼頭走去,靜靜站在後湖畔等竹筏靠近。


    “上來。”竹筏靠岸,弘曆溫和一笑,將手伸向玹玗,“帶你去個地方。”


    “哦。”玹玗愣愣地應了一聲。


    剛踏上竹筏,後麵負責劃動的李懷玉就調轉方向,往後湖北部的桃花塢而去。


    此處按《桃花源記》中描寫的意境修建:乃水繞山,山抱水,河繞島行,島中有湖的景觀。東南部疊石成洞,竹筏沿溪而上,山上山下溪流兩畔,種有萬株各色桃花樹,每到人間四月天,桃花盛開時,清澈碧溪中的花映如彩雲落霞,若風拂過便有落英繽紛的香花雨,兩畔更會被花瓣鋪滿。穿越桃花洞便入“世外桃源”,西邊是一溜青山,中間為狹長不規則的小平原。從西邊山腳下流出的一條小溪,蜿蜒斜穿平原進入東麵的湖中。在這個小平原上,小溪南北有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落,村落的北半部,坐落在北邊隱蔽的山坳裏有一片殿宇。西北山邊鬆桃掩映之下有一個小亭,南部山腳下也有一個小亭,皆是已竹為材質。


    烏篷竹筏停在東麵湖中的殘荷叢裏,有另一小竹筏將李懷玉接走,湖心就隻剩弘曆和玹玗。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


    坐於烏篷下,一壺清酒小酌,弘曆不言,玹玗不問。


    淅淅瀝瀝秋雨聲下的靜謐,給黯淡的心境又添一絲安寧,若獨自在此景中,必定會是淒楚幽怨,但有弘曆相伴,玹玗覺得煙水中的枯荷,竟是化解寂寥心鬱的奇方。


    “我的生母也是江南人。”弘曆淡然開口,唇邊的笑混雜著憂傷惆悵,“她是個戲子,是漢女,是名動京城的雲墨色。姑姑為了給我生母報仇,也甘願成為戲子,以雲墨染的人身份進入雍親王府,卻意外被康熙爺看中,成為了貴人……”


    玹玗震驚地望著弘曆,從不曾想過會聽他講述身世,原來在外人眼中尊貴無雙的皇子,地位竟然是岌岌可危,隻要他的身世被揭發,不僅會一無所有,甚至可能命喪黃泉。


    沒有出聲,她隻是靜靜聆聽,直到弘曆講完所有故事,才低低問了一句:“爺,為什麽要告訴我?”


    “忘了嗎?之前說過,與我對弈,你永遠不會輸。”弘曆的唇邊再次浮起笑意,“我既知道你的身世,當然會平等對待。”


    玹玗一怔,輕咬下唇低眉斂眸,弘曆還是參透了那首迷詩,母親給她留下的提示確實難不住他,不過她沒想到竟能得來這樣的信任。


    朦朧煙水裏彌漫著感動和欣慰,良久,才抬頭微微一笑,“可是……我也永遠不會贏。”


    曲悠悠,心悠悠,對坐共飲,淺醉曉夢。


    弘曆醒來時,已是寅時過半,招手讓對麵的李懷玉過來,為玹玗蓋上一層薄毯,又吩咐李懷玉送玹玗迴天然圖畫,等到卯時再喚醒她。


    李懷玉察言觀色,跟著弘曆十多年,這還是第一次見主子和別人共度中秋夜,便多了個心思,問道:“主子還有什麽吩咐嗎?”


    望著玹玗沉靜的睡顏,弘曆勾起一抹淺笑,“告訴她,以後中秋都來此過。”


    醉夢中的玹玗仿佛聽到了一般,眼睫微微閃動,卻始終沒有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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