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


    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


    寒山苑


    北麵有山石屏障,東麵兩山夾穀,山穀南敞頗顯開朗,登山賞望,禦園景致遠近相映,無限風光盡獲眼底。


    熹妃代執鳳印自然要做出表率,午後剛到圓明園就聽說涴秀大鬧角園之事,但既然雍正帝沒有發話,齊妃也裝作不知,她便隻警告了涴秀幾句,就帶著眾人往寒山苑靈前。


    此處一切都已打點妥當,雍正帝雖沒出現親祭,卻下令內務府按照妃位規製辦理寧嬪喪禮。齊妃推說身子不爽,又說熹妃更有料理白事的經驗,便什麽都不管。午後隨熹妃一起到靈前供茶燒紙,兩人到底還是哭了一場,在銀杏和翠縷的相勸下,方才慢慢止住。


    在靈前小敘一會兒,熹妃便去內務府商議,何時安排寧嬪在京中的母家親戚入禦園請安哭靈,和一些繁雜事務。


    齊妃則要協助調查起火原因,昨夜出現在角園的所有奴才,都要到她麵前接受查問,而她所選擇的地方,就是寧嬪靈堂的西側樓。因為正巧遇上,齊妃便請涴秀在東側樓稍坐,又分別請她們到西側樓單獨談問。


    早膳前,玹玗和涴秀心結解開後,三人已經編好故事,所以涴秀和雁兒的迴答完全一樣,隻是語氣和態度按各自的身份有所不同。


    玹玗進入側間,行禮之後就一直低眸,她終究是心虛的,所以才逃避齊妃的視線。


    常規詢問後,齊妃屏退左右,就連翠縷都被遣到門外。


    “第一次做下棋人,這種算計的滋味感覺如何?”曼君喝著茶,淡淡的問。


    玹玗心中一震,稍稍遲疑片刻,還是坦然地抬頭,“娘娘你知道了?”


    “我若這點眼力都沒有,如何活到今時今日,又有何資格與宜太妃共謀大事。”曼君的唇邊浮出一抹清冷的笑,可眼眸中並無怒氣。“你也不用懷疑,並非每件事都要靠眼線,裕妃身邊的丫頭向來嘴不穩,所以梧桐院能得到的消息,我牡丹亭也一樣知道,再加上涴秀醋鬧角園,你們的布局細細一想,多少能整理出些頭緒,直到得知寧嬪葬身火海的消息,我便能串聯出全部故事。”


    昨夜在九州清宴,要不是她附和了裕妃一句,雍正帝未必相信寧嬪之死,就更不會心覺有愧,賜妃位喪禮以示哀榮。


    玹玗輕咬嘴唇,垂首低聲道:“齊妃娘娘,我……”


    “其實我很欣慰。”曼君放下茶盅,深深地看著玹玗,溫言道:“在此之前你聽從宜太妃、年希堯、還有我的籌謀,雖然也曾小試身手對付了鶯兒和蘭叢軒的兩位嬤嬤,卻都並不周全。此次你能把別人之計放置自己的棋盤上,加以改動完善,算是很成功了。”


    “我?”玹玗蹙起雙眉,不懂曼君是如何察覺,畢竟計中之計尚未執行。


    曼君淡淡一笑,娓娓說道:“彩雲天是江湖人,雲織煙、雲繡煙、雲綰煙三個和弘曆、弘晝都有關聯,她們要對付的是弘皙,因為這背後還牽扯著順貴人。所以她們謀劃行事,都是按照弘皙的心思在做,天雷引火乃宮中常事,卻不能保證這火能把寧嬪燒成焦炭。涴秀醋鬧角園,羞辱身份卑賤的戲子,屋子裏有助燃的酒,若失火裏麵的人必死無疑,這是宮中女人的心思。寧嬪、彩雲天、和你是單獨謀劃各自的部分,然後整合在一起,還算配合的不錯。”


    “參與其中純屬鬼使神差。”玹玗抿了抿嘴,緩緩解釋道:“因為格格撞破寧嬪和景逸私會,當時情況緊急,格格竟然說願意幫她們逃出去,我沒有辦法。”


    曼君沉吟半晌,突然笑了起來,“沒錯,她們是我棋盤上的棋子,我也承諾會放生她們,可寧嬪沒有子嗣,就算改朝換代她也離不開紫禁城,要放她還是的費心布局,一樣是李代桃僵之計,所以你們算是間接幫我實現承諾。”


    “娘娘不怕景逸此時反水?”玹玗愕然看著曼君,忽然覺得她的棋局也成了棋子。


    曼君的唇邊逸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沉聲說道:“今早受傷的人已經被送到附近的村子,一切事物都是由我打點安排,宮牆之內景逸是禦前侍衛統領,宮牆之外的勢力他又有多少呢?”


    “娘娘還是控製了寧嬪!”玹玗怔了怔,隨即搖頭笑道:“娘娘既然洞悉一切,當然會有行動,棋子在沒有被棄之前,終是捏在自己手上安心。”


    她怎麽忘了,齊妃可是波譎雲詭的鬥爭中掌控全局之人,連熹妃都在其算計之下,她又豈能與之相較。


    靜靜地看著玹玗,曼君溫和地說道:“我隻是讓最好的大夫去為她治傷。”


    “僅此而已?”玹玗毫不掩飾心中的詫異。


    “景逸在調換禦前侍衛之時,就和我們在同一條船上,早已沒有退路。”曼君的眸中掠過一絲森寒,冷笑道:“現在他身邊都是些和鈕祜祿家族有關的屬下,你覺得他能有反水的機會嗎?雍正帝會相信他,還是會一起剪除?誰都清楚咱們皇帝的心思,‘寧枉勿縱’這四個字的分量,他比我們更害怕。”


    曼君說話的語調非常清淡,卻如響鼓一般重重敲在玹玗的心上,抄家、下獄、入宮的那些畫麵如浮光閃現於腦海,牽動靈魂深處的痛楚。


    是啊!


    雍正帝就是那麽多疑,那麽殘暴嗜殺。


    當年他隻是懷疑赫哲?穀兒知道某些真相,就能忌憚十年,記恨十年,最終一網打盡。


    室內變得靜默,玹玗低頭斂眸,好像被罰站似的呆著,心裏卻是百轉千迴。


    曼君默默坐到一盞茶盡,才緩緩說道:“去吧,涴秀應該還等著你呢。”


    玹玗點點頭,“娘娘還有什麽吩咐嗎?”


    曼君眸光微閃,半晌才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歎道:“應該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好好學習該如何下棋,之後你要獨自麵對的事情很多。”


    玹玗雖有驚詫,但沒有多問便額首出去,她早已猜到“半年”的兩個含義。


    迴到東側樓已不見涴秀和雁兒的身影,倒是李懷玉突然出現,堆著一臉笑迎上來,“玹玗姑娘,涴秀格格隨著主子在鏡澈潭邊小坐,讓我在這候著,引姑娘過去呢。”


    按照宮中傳統,寧嬪既是主位娘娘,又是雍親王府舊人,弘曆和弘晝必須前來靈前相祭以表孝心。


    “那就有勞小玉子公公帶路。”玹玗勉強擠出一抹笑。


    桃花落,杏花開,花落奈何,花開亦奈何。


    寒山苑西南邊有片杏林花澗,此處地氣和暖,花開雖比別處長,但如今盛夏之日也至花謝時


    繁花一季盡,黯然離殤愁。


    遠遠的就見弘曆獨自站在潭中木棧上,荼白吉服卻也掩蓋不了他的氣度,但那粉瓣花雨去讓玹玗看出他身上散發著惆悵,雖然隻是背影而已。


    李懷玉把她引到潭邊就悄聲退下,靜靜地在他身後站了一會兒,玹玗才低頭輕喚道:“爺……涴秀姐姐呢?”


    弘曆緩緩轉過身,麵帶微笑,從容地柔聲說道:“五爺把她叫去了。”


    “是因為茹夫人的事情嗎?”玹玗低著頭,其實她多餘一問,涴秀大鬧角園那麽轟動,恐怕早已人盡皆知。


    弘曆微微一點頭,忽然眸光微凝,發現她左手拇指上有個很大的水泡,想來是被燙,但細看下能斷定應該不是被燃燒物所傷,隻覺一陣心疼,蹙眉道:“怎麽弄的,以後做事小心點。”


    “啊?”玹玗沒明白,以為他在說角園失火之事,覺得自己像是要被審問一般,可麵對他又不能像麵對齊妃那樣坦然迴答,隻能垂下眼睫低聲道:“四阿哥不是又讓人盯著我嗎?應該很清楚發生了什麽。”


    弘曆盯著她,在心中無奈的暗歎,這個丫頭總是如此,每每心裏憋悶從不把情緒掛在臉上,卻會刻意生疏的稱唿他。


    “我是問你手指,怎麽弄燙到的?”輕柔地執起她的左手,喟歎道:“上次已經說過你,究竟想在自己身上留下多少傷疤。”


    玹玗這才恍然是自己理解錯誤,歉然地笑了笑,“早晨煮茶的時候,不小心燙到了。”


    望著自己手上的水泡,也是因為這一燙,讓她真正感受和涴秀之間的姐妹情,雖然涴秀討厭陰謀算計之人,但對心思細膩的她卻無半點反感,就算知道她和後宮中人一樣,為達目的漠視人命。


    “這幾天吃清淡些,也別喝茶了,小心留下印痕。”弘曆沒有多問,隻是淡淡的囑咐。


    “知道了。”玹玗也是淡淡迴答。


    此時風起,看天色又變,弘曆望向鏡澈潭邊的花絮亭,“涴秀和五爺看來還有的談,我們去亭中坐坐,此處閑靜,倒是個賞荷聽雨、品茗對弈的好地方。”


    他雖不問不說,但肯定知道角園計謀她有參與,連涴秀都會驚訝她的陰狠,他又會怎麽想呢。


    還是會如同以前那般嗬護著嗎?


    可她看得出來,弘曆也會喜歡心機深沉的人,可她卻不懂如何簡單。


    “爺,既來禦園為何不去陪陪芝夫人?”玹玗猶豫了片刻,把之前敏芝所言都說了出來,目的隻是想暫時逃開。


    “不急,晚些時候我自會過去。”弘曆眸光黯然了不少,深歎了口氣,沉聲道:“走吧,就快下雨了。”


    “爺,你真的不擔心芝夫人嗎?”玹玗忍不住詢問。


    弘曆停下腳步,卻沒有迴頭,“很多事情她要自己看開,我不是她的心藥。”


    這是一個好無奈的迴答,卻又透著幾絲絕情,幾分殘忍。


    玹玗忽然明白,即便是弘曆也會有逃避的時候,敏芝所得乃是心病,解鈴還需係鈴人。雖然遇到寧嬪的喪禮,紅白相撞,迎娶之事必須壓後,可他注定是要娶新的側福晉,注定無法給敏芝想要的名分,就算見了又如何安慰呢?


    她似乎明白,母親所說的那句話:紅牆之內的愛恨不過煙雲。


    其實就和眼前的天氣一樣,前一刻還是風和日麗,轉瞬就驟雨傾盆,而弘曆對敏芝究竟有幾分深情,又有幾分是為了製衡而利用?


    都說男人心思淺顯易懂,可君王的心思卻深沉難測,偏偏弘曆生來就是玩弄權術之人。


    花絮亭中閑坐無趣,李懷玉準備了茶點,給玹玗的是一杯杭菊水。


    黑白子落,弘曆似乎有心相讓,可玹玗卻無心布局。


    “其實,我真的很不喜歡下棋,討厭這種步步為營的感覺。”腦海中響起齊妃剛才的那些話,玹玗手中的黑子遲遲難落。


    弘曆淡淡一笑,“放心,你我對弈,爺永遠不會贏你。”


    驀然抬眼,玹玗心中又是溫暖,又是難過。


    他真的什麽都知道,來此下棋是在故意引她將心中愁悶發泄出來。


    永遠不贏她,這是承諾嗎?


    淚水,竟又一次收不住得滴落,縱然告誡過自己千百遍不可軟弱。


    弘曆長長一歎,走到她身前,抱住她的頭,“我說過,在我麵前,任何情緒都無需掩飾,把心中的鬱悶都哭出來吧。”


    花雨飄落,歎怨無聲,能得兄長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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