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啼綠柳,皓月醒長空。


    最愛壟頭麥,迎風笑落紅。


    ……


    天氣越來越熱,轉眼就到小滿,雍正帝早有旨意傳來,小滿祭蠶神之後,就讓宮中女眷移住圓明園避暑,要住到十月左右才返迴。


    各宮主位都在名單上,涴秀和玹玗自然也跟隨熹妃前往。但這次弘曆的妻妾不隨行,因為弘曆政務纏身不會伴駕圓明園,這一年來她們多和夫君聚少離多,據聞弘曆還要洽談與準噶爾議和之事,又有雲南和廣西開爐製錢的計劃要進行,弘曆必定還要外出,所以眼下的時間就顯得格外珍貴。


    清晨,熹妃率領後宮女眷祭祀蠶神,涴秀沒興趣參加這些活動,以前住在景仁宮是逃不掉,現在有了自己的地方,便是一句話身子不爽快,躲在蘭叢軒不出去就行。


    “格格,四阿哥和五阿哥來了,還抬了好機箱東西。”蓮子興奮地跑到後院。


    每逢節日宮學先生就不會來上課,涴秀當然樂得清閑,對外稱病不去祭祀,卻在院中和玹玗撫琴、唱歌、跳舞,主子奴才玩在一堆,歡聲笑語好不快活。


    “這兩個丫頭越來越任性了。”弘曆搖頭笑歎,默默聽著玹玗彈完整首曲子,才上前問道:“午後就要去圓明園,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也不是第一次隨行出門,東西昨晚就打點好了。”玹玗笑著點點頭。


    “你們兩個不忙嗎?”涴秀望著那些箱子,好奇地問道:“大早跑過來,那些箱子裏又裝的是什麽?”


    “我和四哥不一定有時間去圓明園,有些東西當然要提前送。”弘晝讓小太監們把箱子放下,然後打發他們先離開,湊到涴秀麵前笑道:“否則那麽重要的日子不送禮,如果咱們的端慧郡主發脾氣,怪罪我和四哥沒心肝,可怎麽是好?”


    玹玗愣了愣神,和雁兒對視一望,方才明白地低頭淺笑。


    “什麽重要日子啊?”涴秀不解地問。


    “看來自立門戶後,你過得太開心,連時日的都不記得了。”弘晝故作傷心地說道:“早知如此,就不費心準備,勞命傷財啊。”


    涴秀不由得蹙起眉頭,一拳捶在他胸膛,“打什麽啞謎,直接說。”


    “格格,再過五天就是你的生辰了。”玹玗盈盈一笑,“四阿哥和五阿哥不見得有時間去圓明園,所以提前過來送壽禮啊!”


    “這麽快就又一年啦。”涴秀幽幽歎了口氣,又指著那幾個大箱子,驚歎道:“什麽壽禮啊?用得著這麽幾大箱子,我可不用千金買一笑。”


    知道這是在調侃上次的那幅山水畫,玹玗低頭斂眸地退後了一步,微紅的臉頰浮現出嬌羞的笑意。


    “自己打開看。”弘晝得意一笑,做出了個邀請的手勢。“宮裏絕對找不到。”


    蓮子、青露、蘋花、汀草全部都圍了上來,兩位阿哥對她們主子疼愛有加,往日有什麽好吃好玩都往這邊送,此刻更是好奇這幾大箱子裏裝著什麽稀奇玩意。


    幾個人嘀咕著,有猜金銀珠寶的,有才錦緞布匹的,還有的猜是西洋的新奇玩意。


    雁兒則興致缺缺地站在遠處,這兩位阿哥的心思她早就見識過,平常日子倒是有些好東西送來,越是到了特殊時候,送來的禮品越是稀奇古怪。


    涴秀把六個大箱子全部打開,看得一眾奴才都傻了眼,果然是阿哥,送禮都這麽別出心裁,而且是打死也猜不到的別出心裁。


    看著她們臉上的表情,從萬分期待變成目瞪口呆,然後滿頭霧水,最後紛紛尷尬誇讚。


    民間俗話:豆腐盤成肉價錢。這六箱東西真如弘晝所言,費盡心思又勞命傷財,不過還應該加一點,那就是千辛萬苦但一文不值。


    雁兒忍不住“噗哧”一笑,上次是一箱子草,這次是六箱子花,從數量和模樣上來看,算是比草值錢些。


    其他奴才都麵麵相覷,堂堂阿哥要送花,以他們的權勢和財力,便是琪花瑤草也能尋得,怎麽會送上幾箱子淩亂的野花。


    “草原上弄來的嗎?”涴秀倒是很喜歡這份禮物,纖纖手指輕觸著綻放甚好的花朵,又轉頭對玹玗招手,說道:“這可算是格桑花的大匯集,記不記得在草原上我說可惜沒見到珍珠梅,不想四哥和五爺竟然給咱們弄來了。”


    玹玗上前幾步,那一簇簇亮白如珠的花朵,在綠葉的襯托中展現著秀麗嬌姿。宮中也培育此花,開的更繁盛,卻少了這份自在隨風綻放的姿態。


    這就是自由,涴秀的渴望,她的期盼。


    “偏是這野生的珍珠梅難找,六、七月裏才開的花,四哥可是派了好多人才尋來。”送草原之花的主意是弘晝想的,可尋找珍珠梅卻是弘曆堅持。


    “四哥……”涴秀側頭看了看玹玗,指著珍珠梅抿嘴笑道:“明明是給我的壽禮,但怎麽讓人感覺,這花是專門找給玹玗看的?”


    弘曆淡淡一笑,沒有反駁的意思。


    “還貧嘴呢,是你嫌棄宮裏培育的沒有野生的自在感,為了讓你舒服,咱們才如此費神的去找。”這畢竟是宮裏,不能向在外麵那樣隨性,弘晝忙把話題拉開,問道:“怎樣,咱們端慧郡主對這份壽禮滿意嗎?”


    “正合心意。”涴秀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可其他的奴才卻都看傻眼了,紛紛在心中感慨,富貴雙全的真是不同,不稀罕金銀珠寶,卻把野花野草視為珍寶。


    雁兒淺笑著歎了口氣,領著四個宮婢去前麵準備茶點,途中頗有深意地說,她們入宮剛滿一年,還不知道野花野草的難得,等到三年五載後才會明白,就算是宮外的風都彌足珍貴。


    涴秀美滋滋地欣賞著野花,突然轉頭望向玹玗,蹙眉問道:“你是幾月的生辰?”


    和玹玗相處這麽久,她竟然把這個問題忽略掉了,這會兒收了提前送來的壽禮,才驚覺自己作為姐姐有多失職。


    “已經過了好久。”玹玗淺笑著說:“因為出生的日子不好,以前在家中也不過生。”


    “那到底是哪一天?”涴秀追問道:“有什麽日子能不好到壽辰都不過。”


    “是二月廿三。”玹玗有些許猶豫,但還是緩緩說道:“因為我出生那年的二月廿三正好與清明節相撞,所以不算是個吉利日子。”


    “清明節的日子每年都不同啊!”涴秀搖了搖頭,揮手歎道:“滿人以前哪有這麽多規矩,入關以後反而越來越矯情。今年已經過了,隻能作罷,但從明年開始,年年壽辰都必須過,就當是多了個借口,讓四哥帶我們出去玩,請我吃好東西。”


    “好吧,為了涴秀姐姐的好玩之心。”玹玗巧笑著應了。


    對於玹玗的事情,弘晝並沒有太留心過,剛剛聽到她說生日,才猛然想起一件事,細細在心中盤算了一下時間,臉上浮現出了怪異的笑,側頭望著弘曆。


    “二月廿三那天,不就是……”他話未說完,已經被一個淡然的眼神打斷。


    弘曆微微一笑,輕聲問道:“是什麽?”


    “沒什麽。”弘晝深深吸了口氣,點點頭,既然他四哥不想認,那他就不戳穿了。


    在草原上他就猜到,玉雪霜那匹馬是送給玹玗的,之前隻是覺得名字別有深意,現在才知道,弘曆為什麽一定要在二月廿三之前尋到最好的白馬,還要在二月廿三當日給白馬取名。


    隻是這壽禮送的,也太隱蔽了,或許他應該找時間提點玹玗一下,才不枉費弘曆的苦心。


    四人移步正廳,用了些點心,又喝了兩盞茶,弘曆和弘晝要去軍機處,雲南和廣州開爐鑄錢之事,要弘晝幫忙籌劃並親自南下,便起身告辭,還不忘叮囑她們在圓明園別惹事。


    午膳前,熹妃打發奴才前來傳話,讓涴秀和玹玗去景仁宮用膳。


    飯後還有些時間,涴秀和熹妃在寢殿說話,銀杏請玹玗幫忙去庫房清點一下禮品。


    “這些都是要送去那拉府,不容有半點出錯,我看秋菱心不在焉的樣子,所以才讓你去幫幫她。”銀杏是這樣對玹玗的,可她心裏卻是希望用秋菱給玹玗敲響警鍾。


    庫房內,秋菱神情平淡的清點著東西,這次她不用隨行去圓明園,因為還有半個月就是她離宮之期,然後就要按照熹妃的指婚,下嫁給宮學的老先生為續弦,可名分上竟然還顯得是她們家高攀了。


    從春搜迴來後,這是玹玗第一次和秋菱單獨相處,心裏有無數的疑問。


    “為什麽?”東西清點了一般,玹玗終於忍不住開口,“熹妃娘娘不是待你很好嗎?之前還打算給你找個匹配的夫君,那又是熹妃娘娘母家的包衣,為什麽要出賣娘娘?”


    “出賣?”麵對玹玗一連串的問題,秋菱隻是淡淡一笑,但眼眸裏有難掩的哀傷。“我們有資格出賣誰嗎?我們出賣的隻是自己而已,自己的身子,自己的靈魂,還有自己的命運。”


    熹妃待她是不錯,可掌握生殺大權的人卻是雍正帝,背叛主子是她被逼無奈的選擇。


    旗人又怎麽樣?


    還不是同樣重男輕女,她弟弟惹出了人命官司,案子發在順天府,當全家人求助無門的時候,年希堯找上了他們,並開出了一個很簡單的交換條件。


    隻要秋菱成為雍正帝的棋子,她弟弟就能死裏逃生。


    父親幾乎想也不想就答應下了,專程入宮探她,就是要她犧牲自己,救弟弟一命。


    “你就如此甘願?”玹玗難以置信地望著秋菱。


    “有什麽願不願的,我既不冤,也不怨。”秋菱斂眸,苦澀笑道:“熹妃娘娘要給我指婚,就算青年才子又如何?也不一定就是我喜歡的,所以嫁給老頭,和嫁給才俊都一樣,隻是被人擺布而已,隻是隨她人心意而已。”


    原來這就是她的無怨,確實沒有什麽好怨的,反正結果都相同。


    若是嫁給一個年紀相當的男人,卻發現對方斯文外表下,隱藏著花天酒地、朝秦慕楚的禽獸之心,她豈不是要忍耐對方一輩子。


    老頭子就不同,她嫁過去是續弦,是坐享其成的正房夫人,隻要她願意,有很多法子讓老頭盡快歸西,到時候以她的手段就定能抓到足夠的補償。


    熹妃以為這樣把她嫁出去是最好折磨,卻想不到,在秋菱心裏這是最大的解脫。


    郎情妾意的男歡女愛,早已不是她心中的幻想,一切虛無的感情都不如錢來的實在。


    恥辱嗎?她不覺得,反正女人都是要嫁,與其看著男人拿錢找女人買風流快活,那她為什麽不能顛倒過來呢?


    “不覺得委屈了自己?”玹玗訥訥地問,秋菱真是給她上了一節很好的課。


    秋菱淺笑著深深長歎,良久才反問:“這世上還有什麽是比身為八旗女兒更委屈的事?”


    玹玗沉默了,迴答不上來這個問題,即便是妓女也能為自己贖身,也能有尋找自由的一天,可八旗女兒從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身不由己,命由君定。


    兩人默然地清點著東西,誰都沒有再說話。


    “玹玗姑娘,熹妃娘娘讓奴才叫你,咱們該動身了。”外麵傳來一個小太監的聲音。


    “玹玗姑娘……”秋菱玩味的重複了一遍,勾起嘴角笑道:“你和我雖然命運相同,但始終身份不同,希望你能比我聰明,不要落得和我一樣的下場。”


    深深地望了秋菱一眼,玹玗低低應了,擠出一絲笑意才轉身離去。


    那一次就是玹玗最後見到秋菱,大半個月後,突然有消息傳到圓明園,秋菱的夫君暴斃,死得很不光彩,秋菱沒有和其子女爭產,隻是悄然了席卷家中所有銀票和值錢物件消失無蹤。


    麵對這樣的局麵,銀杏卻是連連感歎,做女人如果能和秋菱一樣,忍受得住屈辱,割舍得下親情,或許就是最大的幸運。


    至少秋菱逃脫了,帶著萬貫身價,逃到一個無人認識她的地方,從此隱姓埋名。


    可是這算贏了嗎?


    又過了十多天,再次有消息傳入禦園,秋菱的生母病逝,而她並非秋菱父親的正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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