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陷阱裏也不算久,但恰好遇到晚膳時間,又冷又餓的感覺可不好。


    弘晝掏出懷表看看,剛才和弘曆達成共識,隻在陷阱裏停留半個時辰,可沒事可做的幹坐著,時間真是過得很慢,偏涴秀又不想搭理他。


    “這是什麽東西?”突然出現的滴答聲,讓涴秀好奇地探過頭去,“這也是時辰鍾嗎?”


    “那是懷表,可以隨身帶著。”玹玗側目看了一眼,又附在涴秀耳邊,小聲說道:“涴秀姐姐忘了,上次你帶我去看的十二美人絹圖,其中一幅就繪有懷表啊。”


    “我哪裏會留心這些細節啊。”涴秀尷尬地笑了笑,不經同意就奪過弘晝手中的懷表,和玹玗一起細看。


    金質梅花索子鏈,表套可與表分開,黑鯊魚皮的材質,又嵌金花點綴;玻璃表蒙弧度較大,白琺琅表盤正中繪著一個穿著西洋裝的女子;表後殼外側繪著一個彈奏豎琴的西方女神,還有一個在琴邊起舞的小天使;側麵開光處繪著四幅自然風光琺琅畫;裏麵亦繪有河流行船風景琺琅畫。


    “真漂亮,姨母宮中有不少稀罕物,卻從沒見過這樣的。”涴秀愛不釋手地歎問:“不過你倒有見識,還認得此物。”


    時辰鍾在明萬曆二十八年,由意大利的傳教士利瑪竇帶到中土,可懷表卻整整晚了一百多年。紫禁城中的第一塊懷表,是康熙四十九年,由康熙帝親自參與設計,選用金玉為材質,刻龍鳳呈祥,涵陰陽五行,並欽定為壽禮進獻給孝惠皇太後。


    “我額娘有幸見過孝惠皇太後的那塊懷表,所以識得這種物件。”玗柔聲解釋道:“而且,很小的時候在家見過一副年老夫人的畫像,畫中她手上也拿著一塊懷表,當時不認得,好奇問過額娘,可實物還是今天第一次見呢。”


    近二十年內,時辰鍾並不稀罕,達官貴人、富甲商賈、甚至宮中有些權勢的太監,都能擁有。可懷表還是極少見,除了宮中那幾塊,就隻有尊貴的皇親國戚家裏能見到。


    而弘晝這塊懷表製作精致,琺琅畫繪圖細膩,用色又豐富多彩,是難得一見的珍品。


    “這懷表是去年英格蘭進貢的,皇阿瑪給了四哥,但被我搶了過來。”弘晝毫不避諱的直言,是不是被看中的皇子,對他來說並不重要,反正兄弟情深,但凡他喜歡之物,弘曆都會割愛。“不過聽玹玗丫頭這麽一說,難怪年府會被抄家,還真是宮裏有的,年府亦有……”


    弘曆唇邊的淺笑驀然斂去,轉過頭用警告的目光瞪著弘晝,玹玗家裏的事情多少和年府有牽扯,而“抄家”兩個字,更不能在她麵前提,以免勾起她的傷心記憶。


    涴秀雖然粗枝大葉,可看到玹玗眸色黯淡,立刻反應過來弘晝不經意所言,已觸碰到了玹玗記憶深處的傷口。


    弘晝尷尬地扯了扯嘴角,雖然也自責失言,但為此道歉反而更怪,隻能靜靜地坐在一邊喝酒。


    “拿去,還不是沾四哥的光。”涴秀把懷表扔還給他,想把話題轉移,卻很不成功。


    四個人沉默無言地坐著,弘曆側目注視著玹玗良久,眸光微斂,嘴角再次浮現出笑意,從懷中取出篁竹笛。


    烏雲漸漸散盡,滿月讓星空更加清亮,無垠的夜空中飄揚著幽幽笛音。


    夜裏的草原總有野獸出沒,幾聲狼嚎傳來,聽著應該很遠,所以他們沒有危險。


    “別人笛簫相和,四哥果然厲害,笛音能把狼招來。”弘晝的大笑聲化解了剛才的尷尬氣氛,“你們說過一會兒,會不會有一群狼站在陷阱周圍,虎視眈眈地望著我們啊?”


    斜睨了弘晝一眼,弘曆懶得搭理,繼續吹笛。


    “最好跳下來一隻,我現在正餓著,烤狼肉可是美味啊。”涴秀非但不怕,反而眼前一亮,興奮道:“如果多來幾隻,剝下的狼皮我們冬天可以做鬥篷,用狼牙做項鏈或者耳墜。”


    “狼牙是男孩佩戴的,女孩子用來辟邪的應該是狼髀骨吧?”玹玗聽說草原上的狼都很帥氣,雖然她沒有表現得像涴秀那麽興奮,但心裏也是滿滿期盼著。


    “嗯,一頭狼隻有兩個髀骨,和狼牙一樣珍貴。”涴秀點點頭,沒想到玹玗還知道蒙古人的習慣。“狼牙給男孩子帶,祝福他們英勇善戰;髀骨給女孩子帶,希望她們健康長壽。不過這是些老部落的習俗,科爾沁草原上倒不常見,但小時候我和阿布遇到過一支遊牧隊伍,他們身上戴的狼牙飾品很好看。”


    弘晝無奈地搖搖頭,指著涴秀和玹玗,對弘曆說道:“這兩個像女孩子嗎?”


    弘曆眼底充滿著笑意,他覺得這種個性挺好,遠比那些見到蟲子都驚聲尖叫的女孩可愛多了。


    聽著耳邊兩個女孩嘰嘰喳喳的商量怎麽捕狼,弘晝懶洋洋地隨性往地上一趟,古人用坐井觀天說人眼界小、見識少,但此刻於陷阱中觀天,卻覺得十分愜意,滿月下的草原危險,但生機勃勃,難怪涴秀不喜歡紫禁城的榮華富貴,一心隻想迴到這片天地。


    “蒼原平野闊……”弘晝忍不住一歎,可還沒說出下句,就遭到一通抱怨。


    “又冷又餓,你還有心情感慨。”涴秀沒好氣地說道:“我們不在草原,而是在草原下的陷阱,就這點地方,闊在哪裏啊!”


    “唉,真是半點風雅都沒有。”弘晝搖頭一歎,之前聽到蘭叢軒的侍婢名字,還以為她讀書有所成績,現在想來應該不是她取的。


    涴秀拉了拉玹玗,眼中冒著“幫我出氣”四個字。


    玹玗低眸一笑,接著弘晝的句子調侃道:“月隱點星稀。可歎蛟龍困,寒露浸單衣。”


    弘晝轉頭望著玹玗,倒來了興致,喝了口酒,指著弘曆繼續接道:“幸得雕酒暖,閑聽風中笛。”


    曲罷,弘曆笑著看了玹玗一眼,才道:“聆韻不識妙,流連鶯歌鸝。”


    雖然隻是閑磕牙的句子,但涴秀依然聽得雲裏霧裏,可見弘晝一副氣結的樣子,便好奇地拉著玹玗詢問:“四哥說的是什麽意思啊?”


    偷瞄了弘晝一眼,玹玗附在涴秀耳邊低聲解釋道:“意思是,五爺聽不懂這清雅素曲的妙韻,隻知道流連煙花柳巷的靡靡之音。”


    “說得對。”涴秀捧腹大笑,“他啊,就知道迷戀那些鶯歌燕舞。”


    “我說小丫頭怎麽有膽調侃五爺,原來是仗著四哥撐腰啊。”弘晝邪魅一笑,壞心眼地反調侃弘曆道:“妙而不可言,恐驚女兒謐。”


    玹玗一愣,自從和弘曆相識,就一直被他小心的嗬護著,每句話都先考慮過她的心情,既是知道她有滿心不能說出口的秘密,也從不強迫、追問。


    側目望向他,隻見他臉上掛著寵溺的笑,玹玗斂眸瞄了涴秀一眼,搶在他前麵迴擊弘晝道:“怨默愁自苦,皆因花滿籬。嬌妍千百鬥,哪朵最珍惜。碧草隻素馨……”


    “如何爭春意。”弘曆這句接得暗有所指。


    玹玗低頭品味著句中的暗示,她把涴秀比作茫茫原上草,碧翠清馨不似春花浮華,如此特別又何苦與花爭春?


    默默在心中重複了兩次,才恍然明白,弘曆在暗示“茹逸”,晝暖熏香中那位深受寵愛的茹夫人,如果涴秀嫁給弘晝,一定容不下那位外室。


    麵對這樣一問,弘晝沉默了許久,才淡然笑歎:“幾多笙簫曲,終成梨園戲。不若長留醉,疏狂羽觴祭。”


    不錯,『牡丹亭』、『西廂記』、『桃花扇』都是些轟轟烈烈的愛情,可最後呢?


    皆是淒涼悲慘的結局。


    再多深情也是枉然,民間都尋不到的愛,又豈能奢望在枷鎖重重的皇室中上演,不如瀟灑以對,何苦折磨自己。


    但男人可以瀟灑的逢場作戲,女人卻未必……露水一生,執念三世。


    想到這,玹玗忍不住歎道:“沉夢一千秋,縈繞三生憶。”


    好像這句一出,氣氛又變得很奇怪,涴秀聽不懂,也不敢問,隱約覺得那是不該她觸碰的傷痛,如果弄懂了,對她反而不是什麽好事。


    “紅顏悲淚雨,君子欺天逆。”弘晝一勾嘴角,似對玹玗的安危,更似對弘曆的警告。


    玹玗心中一陣悸動,何為欺天逆,難道他們知道什麽?


    弘曆默默看著她,唇邊浮著一絲淺笑,直到她抬頭,兩人相視一望後,才轉頭對弘晝說道:“無暇玲瓏玉,怎舍染塵泥。相憐無非是,許其有可依。”


    這是承諾,還是誓言?


    聽著淡淡的,似乎隻出於對弱小女子的憐憫,卻讓她心底無限溫暖。


    有依靠,這就夠了.不需要弘曆為她做任何事,隻要如當初所言,在他身邊能自在的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宣泄真實的情緒,便足以。


    因為弘曆明明白白的態度,弘晝一時語塞,也不知道該如何應答。


    原本隻是閑趣打發時間,卻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嚴峻,幸而頭頂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打破了尷尬僵硬的局麵。


    “男兒忠骨魂,金戈沙場役。豈可為情故,貽笑於天地。”謨雲已經在上麵蹲了好一會兒,當隻能聽懂表麵的意思,不清楚暗裏所指的人和事,也沒打算去探究。“四阿哥、五阿哥,你們真是好雅興,困在陷阱還能吟詩作對。”


    “還是咱們謨雲公子有誌氣,不愧是定遠營磨練出來的戰士。”弘晝仰頭一笑,又朝他喊道:“扔根繩子下來,先把兩個丫頭弄上去。”


    “你小心點,這陷阱周圍的泥土很鬆,別學咱們五爺。”弘曆笑著提醒。


    謨雲應聲而去,在上麵磨蹭了好一會才迴到陷阱邊,扔下繩子,卻堅持讓弘晝先上去,並說把繩子綁在腰上,他出力拉就行了。


    四人麵麵相覷,雖不明白是為什麽,但玹玗似乎看到謨雲臉上頑皮的笑,於是和涴秀一起照做。


    “好了,你拉——”弘晝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猛然拖了上去,速度非常快。“死小子,你在搞什麽啊!”


    陷阱下的弘曆搖頭笑了笑,謨雲的搞怪性子,和涴秀有的一拚。


    隻聽上麵傳來讓人啼笑皆非的對話:


    “死小子,還不停下,我都上來了,陷阱沒跌死我,你這是想拖死我啊!”


    “不能怪我,四阿哥說陷阱邊緣泥土較鬆,我怕站遠了不好使勁,站近了又會掉下去,所以想先讓你上來,幫我一起拉兩個姑娘,免得有閃失。”


    “那你也不能用兩匹馬來拽我啊!”


    “這不是省力嘛!”


    聽著他們的對話,涴秀腦海中浮現著弘晝被馬拖拽的畫麵,頓時笑得喘不過氣來。


    上麵的兩個人又爭了幾句,才聯手把玹玗和涴秀分別拖上去,不過對她們兩個姑娘,是用人力,而不是馬力。


    弘曆最後一個上來,轉頭就對謨雲吩咐道:“你送她們倆迴去,什麽都別說。”


    “好。”剛剛過來時,謨雲已經發現有屍體,於是問:“那邊的東西要怎麽處理?”


    從剛才玹玗就一直盯著弘曆的腳,在陷阱裏好像嚴重到都無法站起來,現在看卻毫無大礙,明白他應該是在盤算什麽。


    “玹玗。”弘曆輕聲一喚,直到她抬頭,才笑著柔聲說:“迴去以後跟小玉子講,我和五爺在這裏,讓他牽馬過來。”


    “不用這麽麻煩吧。”涴秀猜不透他的打算,於是提議道:“我和那個漏鬥嘴同乘一匹,你和玹玗同乘一匹,就行啦!”


    “格格,我們還是先迴去。”玹玗淺淺一笑,她懂弘曆的用意。


    望著三人離去的背影,弘晝忍不住問道:“你不懷疑謨雲?”


    “如果他有問題,剛才就不會獨自前來。”弘曆從容一笑,為玹玗和涴秀,他早就把謨雲查探得一清二楚。


    看著地上的屍體,他眸底掠過一絲寒光,這兩個蠢貨倒能幫上大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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