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不算細膩,看得出作畫者不擅長人物,神韻風采未能展現,倒是背景的山河風光繪得很有氣魄。


    用紙極其普通,裱褙也很粗糙,除去捆綁畫卷那根銀色絲線上綴著的白玉芙蓉佩,若將此畫掛到琉璃廠叫賣,恐怕也就最多二兩銀子。


    畫中人是一位慈眉善目婦人,手中握著一柄長劍,身後有成群的牧馬。


    這幅畫沒有落款,隻寫作畫的時間,雍正十一癸醜年冬月初三,和一首題畫詩:孤影獨立暮風中,千裏山河滿目空。念掛幼雛心如搗,莫慰思親淚朦朧。


    落款的字跡和題詩的字跡截然不同,一個蒼勁有力,一個娟秀婉約。


    “這幅畫上的人是你額娘嗎?”默默將一塊絲絹遞給玹玗,涴秀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我認得那落款字跡,想來這幅畫應該是四哥親筆。”


    微微一點頭,玹玗曾經發誓不再輕易流淚,可看到母親的畫像,還是忍不住淚落成珠,既是因為能再見母親容顏,又是感激弘曆的費心巧思。


    “夫人真漂亮,看起來慈眉善目,舊日在家一定很寵你吧?”雁兒臉上掛著淺笑,挽著玹玗的手臂,不善言辭的她隻能給予這種無聲的安慰。


    玹玗擠出一絲淡笑,對雁兒點了點頭,“額娘是很寵我,但也很嚴厲。”


    看著玹玗眼眸那一刹的閃爍,奇怪的表情讓涴秀頓生許多疑惑,隻是不敢在此時多問,滿腦子想著該怎麽轉移話題,平複其心頭哀傷。


    “原來你額娘也是巾幗不讓須眉,難怪會教你一身功夫。”涴秀附在玹玗耳邊,小聲地說道:“你也別太掛心,既然四哥能送來這幅畫,就說明他會托人照顧你額娘。”


    “我知道。”拭去臉頰上的淚水,玹玗淺淺一笑道:“額娘很能適應環境,雖然邊境氣候多變,但若衣食無憂,生活也會很愜意。”


    “可不是嘛!”雁兒指著畫上的風景,說道:“咱們格格對這樣的生活,還羨慕不已呢。”


    涴秀點點頭,如果她被發配邊疆,那就正中下懷。


    “把畫收起來,看看還有什麽好玩的稀罕物。”翻看著箱籠裏的每一包東西,有巴旦木、葡萄幹、大紅棗,和好幾種果脯,涴秀嘟嘴抱怨道:“怎麽全是吃的?”


    “這盒東西好沉。”玹玗看著錦盒上的古怪圖案,似乎在哪裏見過,忽然想起清明放晦氣時,涴秀做的大風箏上,好像就是畫的有腳的魚。“此物莫非是五阿哥送來的?”


    雁兒一探頭,立刻笑道:“一定是,上次五阿哥送的禮物,不也畫著這條怪魚嘛。”


    “死弘晝,是不是有病啊!”涴秀斜睨了一眼錦盒,冷聲說道:“打開看看,指不定什麽古怪玩意,他送來的東西,有哪次是正常的啊!”


    “之前已經送過泥土,又送過沙礫,這次應該輪到石頭了吧。”沒想到雁兒這句心直口快的玩笑話,卻真的說中了。


    錦盒中確實裝著一塊石頭,不過不是尋常的山石,而是海碗大小的和田羊脂白玉擺件。


    白玉蓮藕鴛鴦,玉質溫潤堅密,潔白無瑕如同凝脂,又以圓雕、鏤雕技法雕琢出鴛鴦、藕節、蓮花、蓮蓬和蓮葉,陽光下瑩透純淨。


    “天啊,雕工精致,玉質無瑕,這樣的物件恐怕皇上的私庫裏也找不出幾件。”玹玗一眼就看出了玄機,莞爾一笑道:“一對鴛鴦靠得緊緊的,難道五阿哥是在為格格置辦嫁妝?”


    “前些日子娘娘還忙著為格格挑選夫婿,可是皇上卻說格格還小,不急在一時。”雁兒露出了一個戲謔的淺笑,又調侃道:“可咱們大清的宗室之女,誰不是十三歲就嫁出去了,奴才想會不會是皇上要留格格做兒媳,且五阿哥府中正好還缺一位側福晉……”


    聞言,玹玗心中一悸,前些日子聽禦前的小太監來景仁宮迴話,準噶爾已經投降,就快派遣使者赴京議和。此消息亦讓熹妃擔憂,不過皇族宗親內還有幾位格格也在嫁齡,或許涴秀沒有這麽倒黴。


    “你這個爛了嘴的小蹄子,看來最近這段時間我太縱容你了,竟然狂得這樣沒有規矩。”涴秀捏著雁兒的臉蛋,麵紅耳赤地說道:“本格格要選夫婿,不知道有多少想娶我的皇親國戚遞求親帖子給我姨母,我為什麽要嫁個一把年紀的老癩蛤蟆啊!”


    玹玗和雁兒同時噗哧一笑,差點沒樂岔了氣,今日弘晝又多一稱號,要是讓他聽見還不氣死,自覺玉樹臨風、瀟灑倜儻,剛過弱冠之年就被涴秀說成老男人,還是想吃天鵝肉的癩蛤蟆,真不知涴秀哪有這麽多詞,每次都不用想,脫口就能給弘晝灌上名號。


    “格格,你若是這樣說,可就委屈死五阿哥了。”雁兒指著白玉蓮花說道:“你瞧瞧,這蓮花是“洛神舞”,一定五阿哥專門找人雕琢的。”


    洛神舞,是最難培植的蓮花品種,十八枚單瓣複色,花姿婉約而飄逸,微風拂過水麵,宛若洛神輕靈起舞,故而得此美名。


    “這花我隻在古書上讀到過,據說唐朝之後,世間就難再一睹花顏,沒想到格格從小長在大漠,竟然識得江南傳說中的花神。”玹玗記得書中有寫到,此花最早出現在春秋戰國時期,據說與越女鄭旦有關,而它最後的記錄停留在貞觀十四年。


    涴秀突然愣住了,沉默許久才淺淡一笑,說道:“不是我喜歡,而是我額吉喜歡。其實……我外祖母家出生在江南一帶有名的書香門第,家裏最擅長培植蓮花,可惜被文字獄害得家破人亡,所有女眷因罪籍成為滿族包衣,劃分到鈕祜祿家族。”


    那一年,她的外祖母才十五歲,因為江南女子的靈秀溫婉,贏得鈕祜祿本家淩柱少爺的喜歡,討迴府中成了通房丫頭。淩柱的夫人相當厲害,其他幾房妻妾也是狠角色,外祖母生養的第一個兒子莫名其妙的夭折了,懷上第二胎後,沒多久人就得了失心瘋,所以她的外祖母到死的時候,連個姨娘的名分都沒得到。


    “原來格格還有漢人血統,難怪也是個靈秀之人。”拉過涴秀的手,玹玗能感覺到那柔荑因為心傷而漸漸冰涼。


    “額吉說過,府中的蓮花都是外祖母所培植,可她過世後,額吉想討要一朵去墳前祭奠都不行。”涴秀深深一歎,悠然地繼續說道:“額吉的名字喚作‘毓妍’,因為她長得像外祖母,是所有姊妹中最美的一個,可惜紅顏命苦,從小到大都被人排擠,還好嫁到蒙古,有我阿布疼愛,才可以過些自由自在的生活。”


    果然,每個人心底都有屬於自己的傷痛,唯一不同的,是麵對時的態度。


    “牧馬放羊,無拘無束,確實比京城中快樂。”玹玗歎笑道:“如果可能,我也希望過那樣的日子,騎著馬在一望無垠的草原上奔跑,訓鷹狩獵,何其瀟灑痛快。”


    “聽你們說得這麽美好,我都向往了。”雁兒吃著果脯,對玹玗嘻嘻一笑,眼前的兩個人都有憂愁,她不能再製造更多的傷感,把吃食捧到她們麵前,說道:“這些東西真的很好吃,嚐嚐看嘛。”


    明白雁兒的苦心,玹玗笑了笑,問道:“格格,這些吃的可以每樣賞奴才一份嗎?”


    “是要給瑞喜帶迴去嗎?”玹玗並不貪嘴,所以雁兒第一個就想到了他。


    縱然跟前沒有外人,玹玗還是刻意守著尊卑規矩,這讓涴秀覺得很不好受,卻也多說無益,隻是爽快地迴答:“你要喜歡吃,都拿去吧。”


    見涴秀盯著玉雕發呆,玹玗忍不住笑道:“奴才哪敢全拿走,想來這些都是五阿哥為格格準備的,這紅棗真的很甜,格格好歹也嚐一顆,算是不辜負五阿哥的心意啊。”


    話題又繞迴到這事上,涴秀再次羞紅了臉,嬌斥道:“有完沒完啊!怎麽又說起那隻鐵嘴鬥雞,每次見到我都不忘挖苦,要是真的嫁給他還成天拌嘴,這日子可就沒得安寧了。”


    涴秀笑得輕鬆自然,可眸底卻飄過一絲落寞,心中一直清楚,她和弘晝是不可能在一起。


    表麵上她確實有尊貴的身份,但不過是虛無的名號,熹妃的眷顧敵不過雍正帝的擺布。


    景仁宮的情況她心知肚明,今天能依仗著姨母的地位成為郡主,明日也會因同樣的人落為階下囚,就像身邊的玹玗。


    鈕祜祿家族從來都是冷眼待她,沒有背景和勢力,要怎麽去做王爺的妃子?


    如果真的嫁給弘晝一定是側福晉,雖然和嫡福晉隻差一個字,卻注定是天壤之別。


    她不要重蹈覆轍,不要和外婆一樣卑躬屈膝的在人之下,也不要把母親的命運加注在未來的孩子身上。


    京城這片地方,從外祖母那一代開始,就是個噩夢。


    江南汀花遭命運捉弄,凋落在寒天凍地的北國;傾城妍顏卻是庶出,以為是被丟到大漠受苦,竟意外獲得一份真情,哪知宿命的詭變,最終還是魂斷於此。


    而她,博爾濟吉特?涴秀,生在大漠,長在大漠,應該是草原上自由飛翔的鷹,絕不能成為獵人手中的工具,也不是折翼的籠中鳥,被困鎖在女人爭鬥的囚牢裏。


    縱然弘晝能守候她一輩子,但寵溺不能改變繁文縟節,不能改變她注定要忍受的委屈。


    望著那一斂眸的落寞,玹玗也不再戲言,遞給雁兒一個眼色,兩人把話題拉開了。


    戌時將至,禦前的人前來傳話,請熹妃前往瀛洲島。


    沒有聖旨涴秀不能隨毓媞同赴夜宴,而且她也不稀罕。


    那邊戌初一刻開席,亥正一刻撤宴桌換酒膳擺戲,如果不出以外,雍正帝要和妃子同樂到三更。


    涴秀眼前一亮,既然有幾個時辰都沒人管,不如出去逛逛。“你們還記得上次在雙鳧小築看到的那幅美人圖嗎?”


    “格格,幹嘛提起這事啊?”雁兒心裏有了不祥的預感。


    “我覺得那幅美人圖背後一定有故事,不然誰會把棺槨鑲嵌在牆上。”此事與涴秀雖無關係,但她就是好奇,而且上次就發現玹玗似乎從畫中看出了玄機,隻是突然有人出現,她們才隻好匆匆離開。“不如,一會兒咱們再去瞧瞧。”


    “不好吧!”雁兒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連連擺手說道:“那地方陰森森的,連點人氣都沒有,想起來都心裏發毛。”


    “沒人氣才好呢。”涴秀一翻白眼,打趣道:“上次冒出一點人氣,就把你嚇得魂飛魄散。”


    雁兒委屈地低下頭,雙手搓著衣裳,膽小也不是她的錯啊。


    “其實……”玹玗遲疑了片刻,淺淺一笑道:“我也想再去看看,那幅美人圖可是難得一見的好畫。”


    圓明園鬧起廉親王妃的鬼魂,所以她想去證實心中的猜測,或許還能在那邊發現蛛絲馬跡,分析判斷出弘皙安插在宮中的耳目。


    不顧雁兒的連聲反對,涴秀拉著她們往曲院風荷而去。


    雙鳧小築依舊無人看守,搖春齋也沒有上鎖,看來雍正帝還沒發現此處被人闖入。


    不過當她們再次來到那幅畫像前,玹玗卻心中微震,果然有人來過。


    上次離開時,她多了一個心思,扯下幾縷蛛絲黏在紗帳上,現在蛛絲不見了。


    可是屋裏沒有半點痕跡留下,隻是牆角多了一片菩提枯葉,而整個圓明園中,離後妃居所最近,又種有菩提樹的地方,就隻有舍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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