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的梧桐院。


    此地四麵環山,桐木成林茂密蒼翠,離九州清晏不算遠,卻是一個靜謐清幽的地方。


    三進院落典雅別致,雍正帝年輕時,常在此處讀書,所以正殿簷下掛著親筆禦書“碧桐書院”的匾額。


    這梧桐樹涵義頗多,不同的情感都有對應,對如今居住於此的人而言,卻隻有唐後主李煜那首《相見歡》中,最孤淒幽怨的一句。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雍正帝初登大寶時,將這梧桐院賜給正得盛寵的裕妃為避暑之所,可一晃十年過,盛夏依舊歸,君情卻再無繾倦。


    在這片淒清的梧桐林中,四季都已模糊,仿佛永遠隻有暮雨深秋。


    晨光穿透茂密的枝葉,斜斜射入室內,綠紗輕幔在柔風中微微拂動。


    近來裕妃也是夜不能寐,和毓媞一樣都在為兒子擔心,常常枯坐到天明,才能勉強合眼躺上一、兩個時辰。


    “巧玉,現在什麽時辰了。”裕妃掀開帳幔坐起身,聲音中含著濃濃的倦意,用手輕柔著因睡眠不足而發疼的太陽穴。


    “迴裕妃娘娘的話,現在才辰正二刻。”外間打盹的巧玉聽到召喚,慌忙跑進來,“娘娘才睡了一個時辰,不如再歇會兒吧。”


    主子不睡,折騰得奴才也不得安生,巧玉才靠坐在門欄上眯了一會兒,還沒養過神來,所以她勸裕妃休息,也是為了給自己多留些睡覺的時間。


    “心裏不安穩,還是起來的好。”裕妃搖頭一歎,又問道:“待會兒你尋個由頭去朗吟閣,悄悄向銀杏打聽一下,弘曆可有送信給熹妃。”


    巧玉點點了頭,扶著裕妃到妝台前坐下,伺候其洗臉梳頭。


    “娘娘,喝杯參茶提提神吧。”待裕妃漱了口,巧玉才恭恭敬敬地奉上參茶,並小心翼翼地說道:“待會兒娘娘得去禦前道賀,如果一臉慵懶之態,恐會惹皇上不高興。”


    “劉貴人已經生了?”裕妃小啜了一口溫熱的參茶,放下茶盅,一邊挑選妝奩中的發簪,一邊問道:“可知道是男是女?”


    “是的,剛剛銀杏姑姑來過,說是小半個時辰前生的。”巧玉察顏觀色,躊躇半晌才小聲迴答:“是位小阿哥——”


    話音未落,裕妃勃然而怒地掃過台麵,“啪”的一聲,茶盅碎落在地。


    “居然是個阿哥!”裕妃咬牙切齒地追問道:“看樣子皇上真要晉她嬪位了,就是封妃也指日可待。”


    巧玉大驚,忙蹲下身子收拾碎片,又招粗使的宮婢進來擦掉水漬,待裕妃的怒氣稍微平息了幾分,才緩緩說道:“已經是謙嬪娘娘了,而且……”


    因為蕊珠被打發到先帝妃陵,她才升為裕妃身邊的掌事姑姑,


    在她看來,這位主子說好聽些就是性子莽撞,說難聽些就是一把年紀了還不懂事,老想著去禦前爭寵獻媚,卻忘了自己貴庚。


    “還有什麽,痛痛快快說出來,別吞吞吐吐的。”裕妃沒想到雍正帝這麽快就晉了娮婼的位分,還賜了封號。


    “皇上特別恩賜謙嬪娘娘,可佩戴金步搖,五尾側鳳珠釵,和正紫色垂耳流蘇。”巧玉唯唯諾諾地又將娮婼所得之賞賜,在裕妃麵前完整的背誦出來。


    “嘩啦——”一陣聲響,這次裕妃把整個妝奩拂落在地,釵環珠飾滾落四處。


    “這哪是封嬪,分明就是逾製為妃。”裕妃深深吸了口氣,合著雙眼輕歎了半晌,才勉強壓下心中火氣,低聲命令道:“再去給本宮煮碗濃濃的參湯來。”


    其實裕妃和娮婼之間並無實質仇怨,隻是當年娮婼入宮後,分走了雍正帝對她的最後一絲寵愛,所以才會暗暗記恨。但她心知肚明,即使沒有娮婼,雍正帝也會漸漸疏遠她這個年老色衰,又無一技之長的女人。


    巧玉早知裕妃會發火,參茶參湯都是雙份備下的,這會兒立刻讓門外伺候的小宮婢端了過來,又起身為裕妃按摩頭部。


    “娘娘消消氣,謙嬪雖然生了阿哥,卻是個沒福氣的人。”待小宮婢出去後,巧玉才低聲說道:“奴才聽銀杏姑姑說,謙嬪娘娘生產的時候失血過多,現在身體虛弱得很,熬不熬的過去,還不清楚呢。”


    聽到這個消息,裕妃才略感舒坦地吐了口氣,“一大早的,就你這按摩的手法還讓本宮順心。”


    見裕妃情緒平複了許多,巧玉才敢喚人進來收拾地上的珠釵首飾,自己忙著為裕妃梳了個如意髻,特別配上點翠嵌珠鑲寶五鳳釵,和左右對稱的點翠如意花簪,並一隻赤金點翠雲蝠紋串珠步搖,轉身招手讓司衣的宮婢取了一件寶藍色直徑地納紗芍藥花單衣,又挑了同色的繡鞋服飾裕妃換上。


    梳妝完畢,裕妃走到穿衣鏡前照了照,對今日這身大氣華貴裝扮滿意地點了點頭。


    巧玉這丫頭膽子小了點,也不比蕊珠話多,但很懂得揣摩她的心思。


    “皇上賞了那麽多好東西給謙嬪,本宮送禮的賀禮也不能遜色。”裕妃再次坐到妝台前,看了看自己的首飾,頗為無奈地歎道:“去把本宮那件青白玉五子登科小插屏取來,當作給謙嬪的賀禮吧。”


    “那可是當年娘娘母家送來的舊物。”巧玉不禁暗歎,裕妃身邊確實沒幾件名貴的東西,帶著那五子登科玉插屏來圓明園,原是為了有備無患,可真到了要送出去時,她看得出裕妃心中是舍不得。


    “沒辦法啊!”裕妃深吸了口氣,歎道:“本宮想討皇上的歡心,就得捧著那個大紅人,丈夫的感情都被她奪走了,這些身外物還算什麽。”


    這話聽的巧玉心頭一酸,忙尋了東西出來,又說道:“娘娘,奴才和咱們宮的幾個姐妹,連夜趕繡了一張如被褥,若娘娘一並拿去送給小阿哥,能更顯慈愛大度。”


    “不錯,你做事確實別蕊珠更周到些。”裕妃隨手拿起一枚翡翠戒指賞給巧玉,又吩咐道:“你悄悄去打聽一下,這會兒皇上是在九州清晏,還是在謙嬪的杏花春館,既然要送厚禮,總要讓人看到才行。”


    “是,奴才這就去。”巧玉點點頭,退了出去。


    從碧桐書院出來後,她避開了其他奴才,偷偷溜到這少有人來的地方。


    鬱鬱蔥蔥的桐木蒼林中,銀杏已在深處等候多時,手中還拿著一個沉甸甸的荷包。


    她雖然在裕妃跟前當差,但當年入宮時,銀杏乃是她的教導姑姑,所以這些年她一直充當著熹妃的眼線,暗中通報裕妃的一舉一動。


    “話可都傳到了?”銀杏麵無表情的淡問。


    “奴才辦事銀杏姑姑還不放心嘛。”巧玉懂得收斂神情,但眼中還是透出了得意的光芒。“奴才已經將皇上給謙嬪娘娘的賞賜,一件不漏的背給裕妃娘娘聽了,也說了謙嬪娘娘產後體虛的狀況。但奴才不懂,既然知道京中有那麽厲害的仙師,熹妃娘娘為什麽不親自推舉給皇上,而是要便宜裕妃娘娘。”


    “咱們隻要仔細辦事就好,不該問的別問,奴才知道的太多命不長。”銀杏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但既然巧玉問起,她總要像個理由敷衍,才能以防萬一。“裕妃娘娘原就是熹妃娘娘扶植上來的,本來也就該同心同德,可近幾年裕妃娘娘想法多了,也不大聽我們娘娘的提點,總疑心我們娘娘會有心加害。其實,四阿哥和五阿哥兄弟情深,我們娘娘自會希望裕妃娘娘好,這幾年讓你盯著,也是怕裕妃娘娘會出大差錯,惹惱了皇上,牽累著五阿哥。”


    “在宮中好人難做,真是苦了熹妃娘娘。”巧玉豈會真信,不過是領會銀杏的意思,順著讚言而已。


    “當中的彎繞多著呢,一時也對你說不清楚。”將手中的荷包塞給巧玉,銀杏淺淺一笑,“這是熹妃娘娘打賞給你的,好好辦事,銀子多著呢。你是我帶出來的人,咱們好歹還能算個師徒情分,今年你也十六了,我想著尋個機會幫你在熹妃娘娘跟前說幾句好話,早點安排你出宮嫁人,別枉費了青春年華。”


    “奴才多謝銀杏姑姑好意,一定為熹妃娘娘盡心盡力。”巧玉激動地躬身施禮。


    若是按照宮規行事,宮婢需年滿二十五歲才能離宮,這樣的年紀想嫁個好人不容易,所以這些年她拚命撈銀子,就為攢下一份豐厚的嫁妝,以後尋個家裏清貧些的夫婿,自己也算有資本壓著夫家,才不會受婆母欺負。


    所以錢固然重要,但能早點離宮,同時賺的盆滿缽滿,方算兩全其美。


    巧玉掂了掂銀子的份量,看著銀杏遠去的背影,那種高人一等的奴才看似風光,可晚景卻注定孤獨淒涼,所以她不稀罕。又迴頭望向碧桐書院,攀附聖恩尊為妃嬪,被很多宮婢視為最好的出路,可她也不稀罕。


    這些後妃的下場有哪一個好的?


    別以為妃嬪們錦衣玉食,其實都是“荊”衣“鬱”食。


    幽暗安靜的碧桐書院內,抬眼看著那雍正帝禦書的匾額,裕妃淒然一笑。


    淡然傷感隻為歲無情,韶華之顏隨時光流逝,她早已沒有當年的花容月貌。


    麵對妝鏡中盛裝的自己,她又在臉上多添了一層混入珍珠末的杭粉,但眼角的那些細紋終究還是蓋不住。


    聲聲長歎是道不出的無盡淒苦。


    知道自己沒本事,不夠齊妃、熹妃聰明,原本應該安安靜靜的待著,少折騰少惹事。


    可她爭寵還不是想弘晝能有個平安的前程。


    封了親王又如何?


    先帝爺膝下的幾個親王,哪個不是死在雍正帝的一念之間。


    所以,她就算是丟人現眼,也得去禦前和年輕的妃嬪爭寵,希望雍正帝能念她的好,日後弘晝若有差池,她才有去禦前求情的資本。


    可一想到要討好謙嬪,她心中又是憤恨難平。


    而劉娮婼母憑子貴,一朝榮寵無限,自然是引得不少記恨,特別是曾經對其暗下毒手的那些。


    舍衛城的三世佛前。


    素衣淡妝的佳人看似禮佛,可口中道出的卻是殺伐之事。


    “那個劉娮婼居然產下的是個阿哥,這都怪小主當初一時心軟,直接下藥毒死不就了結啦!”站在她身邊伺候的內侍也顧不上佛像就在眼前,語氣焦急的抱怨著。“唉,也不對,就是下了劇毒也無用,死的也是別人。”


    “王爺身邊怎麽會有你這種無腦的廢物!”聽著耳邊嘮嘮叨叨的混亂言語,女子冷調柔聲地哼斥道:“當日若真是毒死了劉娮婼,宮中仵作驗屍發現她腹中是個成形的男胎,皇上盛怒定會下令徹底檢抄後宮,那時你們這些身份有疑的太監,是一個都跑不掉。”


    內侍被這柔聲的冷言氣得愣了半晌,最後隻能無奈的歎道:“得,小主你樂意怎麽罵都行,可現在當務之急是怎麽解決掉那個小阿哥。”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女子不以為然的一笑,問道:“弘曕的乳母不是我們自己人嗎?你把之前準備好的藥丸給她,讓她每日服一粒,對成人是沒什麽大害,可對孩子嗎……那得看了才知道。”


    “行,奴才這就去辦。”內侍正欲轉身走人,又想起之前接到的邊關來信,便從懷中取了出來,遞給女子。“這是昨兒晚才到的,奴才見信封上是王爺的筆記,就沒敢拆看。”


    女子接過信時,手竟然輕顫了一下。


    不知道自己的放手一搏是輸是贏,此刻她竟然連拆封的勇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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