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斜,血色殘陽映照在明紙窗上,為室內染上一抹淡淡憂傷。


    灰燼和塵埃下所掩蓋的繁華,沉浮著多少辛酸淚,流轉過多少寂寞哀,隕落多少悲情夢,最終都消逝於這黯然的殘痕中。


    尖叫聲劃打破寧靜,一個人影突然從西稍間衝了出去。


    突如其來的驚嚇讓玹玗腦袋一片空,傻愣愣的站了許久,直到踢翻水桶的咣當聲,才讓她迴過神來。


    心裏納悶著:剛才她進來的時候沒注意到後殿有人啊!永和宮一直封閉,看那一閃而過的身影像是個太監,難不成是想私盜宮中物品?這可不是好事,之前晚風還警告過,要她手腳幹淨點,千萬別是誰有心設計的陰謀。


    玹玗追上去一看,那人被木桶絆倒在台階上,果然是個太監,不過有些年紀了。


    “木子姑姑,你別嚇唬我啊!我沒有害過你,你要找人報仇,就去尋夏依姑姑,事情都是她做的。”這太監跌坐在那灘水上,衣服幾乎濕透也不知起身,而是低著頭胡言亂語地慌忙擺動著雙手。


    “你沒事吧?”看他樣子不像是小偷,玹玗才想著上前查看,可剛跨出了一步,他變得更是驚恐,“你別怕,我是不會傷害你的。”


    見他渾身發抖,眼神空洞茫然,言語混亂無序,神誌也不太清明,像是有失心瘋之症。


    “姑奶奶你別過來,我給你念經,天天拜佛求神仙超度你,木子姑姑你別帶他們來找我麻煩,真不是我見死不救啊!”這太監連滾帶爬的跌下台階,也不知道喊疼,隻是瘋狂的搖頭擺手,完全不敢抬頭,可幾句佛語還未念完,又猛然磕頭道:“熹妃娘娘饒命,奴才什麽都沒看到,奴才知錯了,奴才不敢再對娘娘不敬,以後奴才會把娘娘當成菩薩一樣的供起來。”


    玹玗眉頭微蹙,因為“木子”這個名字很特別,所以她記得,是母親當年帶過的宮婢。


    木子心靈手巧又辦事沉穩,在母親離宮之後,就是她接任了永和宮掌事姑姑一職。


    迴頭望了望後殿,想來這個木子也是命盡於此,剛剛混出頭臉,轉眼已成亡魂。


    紫禁城中的是非禍福,還真是瞬息莫測。


    為了心中的疑惑,玹玗很有耐心的對他說道:“你看看,我腳下是有影子的,這就說明我是人,不是鬼,你不用怕。


    這太監怯怯的微微抬頭,視線稍微移長,瞄著青石板上的身影,半晌才傻笑出聲,“嘿、嘿嘿,有影子,不是冤魂,不是來索命的。”


    “我叫小玗兒,是來這裏打掃的,你叫什麽名字啊?”玹玗對他柔柔一笑。


    “小魚兒,小魚兒好,不是木子姑姑就好。”這太監傻傻樂著,把這話重複了好幾遍,才突然晃神地指著自己說道:“小桌子,我是小桌子,你不是小魚兒,你是小椅子。”


    “哦,你是小卓子公公,對吧?”看他情緒平順了許多,玹玗才試探性的靠近了一步。反正很多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世,此刻拿來和一個瘋子套近乎,也未嚐不可,便笑著柔聲說道:“我聽額娘提起過你,我額娘也在永和宮當過差,她是仁壽太後身邊的掌事姑姑。”


    小卓子聽到這話時,眼神明顯一頓,隻是很快就用瘋傻掩飾過去了。


    “赫哲姑姑,是個好人,大好人。”他猛然爬到玹玗腳邊,連聲說道:“赫哲姑姑救救奴才啊!熹妃娘娘要殺我泄憤,要滅口。”


    玹玗微微一笑,專注的看著他,裝瘋扮傻的演技真不錯,可惜還是露出了破綻。


    他若真是失心瘋,就不會有那一刹的失神,也不會清晰的判斷出,她口中所說的掌事姑姑是穀兒,而不是木子。


    不過,紫禁城中每個人演戲都有目的,她沒有必要去拆穿,隻是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刻意提到熹妃害人,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斷定,他並非對每個人都會說出這番話,否者早被處理了。


    玹玗不露聲色地淺淺一笑,依然用輕柔的聲音說道:“小卓子公公,熹妃娘娘恩典,不會責罰你了。”


    “不責罰我啦!”小卓子又重複一次,又一驚一乍的搖頭說道:“你騙我的,熹妃娘娘很陰毒,很恐怖的,不要靠近她,千萬不要啊!”


    “我沒有騙你。”玹玗伸手相扶,並拉他到側殿的石階坐下,“但你總應該告訴我,為什麽不能靠近慈藹熹妃吧?”


    小卓子一愣,用力推開了玹玗,迅速往外跑去,嘴裏還喊著:“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別問我!”


    玹玗連忙追上去,卻已不見了人影。


    滿臉困惑的皺起眉頭,她實在不解小卓子的舉動。


    若他真的沒瘋,完全可以躲在西稍間不出來,如果沒有被她發現那是最好,萬一被她察覺,屆時再裝瘋扮傻也是一樣效果。既然自我暴露為什麽又不逃走,好像是故意在門口等她,若按照他不是瘋子的猜測設想,那他或許是受過母親舊恩,所以才好心提點她?


    可細細一想,也覺得不對啊!


    一開始他語焉不詳,隻暗示康嬤嬤並非好人,是在知道她的身份後,才轉而把話題移到熹妃身上。


    小卓子的用意是什麽,一時間也想不透,但康嬤嬤與永和宮有什麽牽連,或許可以找個人問問。先弄明白了這個問題,再去解答那假扮失心瘋的緣由,應該就不難了。


    玹玗把後殿的門關好,又將木桶放迴小廚房,帶著那張為化盡的紙片離開了永和宮。


    紫禁城內的事情,城外人難以窺探,隻能捕風捉影的編說著;城中人迷頭認影,即使沿著前人踏過的道路而行,也隻能依稀看到夕陽下的殘影。


    閉上雙眼,淺聽晚風低吟,或許是在述說暗香浮動中,芳菲凋零下的真實。


    可能聽得懂這一切的,隻有那已深深入泥的枯葉,在一世又一世的重複輪迴裏,看著相似卻不相同的曆史。


    “永和宮後殿的西耳房是你額娘舊日的居所,可有進去看看?”霂颻看出玹玗有心事,迴到慎心齋後,不進屋不叫人,就那樣呆呆的坐在院中梨樹下。


    “姑婆,你可用過晚膳了?”玹玗露出一絲淺笑,上前攙扶著霂颻。“我都不知道額娘的住所在那裏,可惜錯過了機會。”


    “這有什麽好可惜的。”霂颻搖頭一笑,口氣雲淡風輕地說道:“那裏一夜之間死了二十多個人,鬧鬼傳言不亞於這擷芳殿,你若真想再去,便還以打掃的身份,讓年大人稍稍授意一下,管事的高公公定是一百個願意。”


    “這是我在後殿發現的。”玹玗從袖中取出那張殘片,遞給霂颻看,並問道:“東稍間設有白蠟香案,這個東西像是還未化盡的經書,怎麽會有人在哪裏祭奠?”


    “索綽羅·夏依……”霂颻低聲念出康嬤嬤的全名,唇邊逸出一絲諷刺的淺笑,“不是什麽稀奇事,內宮每晚都有太監各處巡夜打更,但凡經過這些鬧鬼傳言較盛,又封閉年久無人居住的宮院時,那些心裏有鬼的,或是念及舊日恩情的,都會偷偷焚香祭拜。這也算得上是宮中的老規矩,做主子的都知道,隻要不利用鬼神之說鬧出大亂子,就沒人去過問。畢竟奴才們求得了心安,後宮才能更平靜,少些無謂的謠言。”


    玹玗將遇到小卓子的事情詳細說了,才又追問道:“我覺得他沒有瘋,說出的話雖然混亂,但都隱隱暗藏著些許別的意思,難道永和宮的大清洗和康嬤嬤有關,但又為什麽會攀扯到熹妃娘娘呢?”


    關於這個問題,霂颻還真是不太清楚。


    當年她比玹玗的母親還更早離宮,在那時宮中已經有流言,說康熙帝留有一份遺詔,是交給一位權勢地位頗高的妃子保管。皇貴妃佟佳氏一直都是雍正帝的支持派,而德妃烏雅氏又是雍正帝的生母,值得懷疑就隻剩下她和惠妃。


    雍正帝肯恩準她們隨子歸邸奉養,最大的用心是在尋找遺詔上。當日離宮時,她們連一針一線都不能帶走,清早替她們更衣的奴才,還是禦點的老嬤嬤。


    “當年永和宮的大清洗確實與先帝遺詔有關,不然胤禛何苦逼死親母,給原本都動蕩不安的前朝後宮,更添一場波瀾。”每次談論到這類舊事,霂颻的語氣總會變得格外沉重,“不過,按照胤禛對待我和惠妃的態度分析,他最初應該不知道遺詔是在德妃手中,背後做鬼的人,說不定就是夏依。”


    “確實有可能,那個小卓子也是喊著,讓木子姑姑有任何仇恨,就去找康嬤嬤。”可深思片刻後,玹玗又不解地問:“可康嬤嬤不是惠太妃身邊的人嗎?她如何會知道遺詔在仁壽太後手上?”


    “你怎麽在這問題上犯起傻來了。”霂颻輕笑著搖了搖頭,才緩緩分析道:“就是她是惠妃的自家人,我和惠妃談話才很少避著她。當時我們也談論過遺詔的話題,都覺得先帝不會在複立胤礽,那最後可能繼承大統的就是大將軍王胤禎。但皇貴妃佟佳氏和胤禛練成一黨,先帝爺絕不會把遺詔放在她那,所以最有可能的隻有德妃。”


    “即便如此,也隻是你們的猜著,在宮中生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難道康嬤嬤是想以此和皇上做交易?”玹玗忍不住插嘴提問,但隨即便否認了這個可能性:“可皇上心思深沉,我額娘雖然早已離宮,仍然被記恨。與虎謀皮,康嬤嬤不會有勝算,她應該不至於如此蠢笨,且她一直留在宮中,生活又是淒涼悲慘。說破遺詔的下落,對她而言既不能從中獲得利益,隻會害她背負二十多條冤魂,這樣損己不利人的事情,為什麽要做?”


    “紫禁城內都是靈魂扭曲的人,有時候害人性命並不為利益。”霂颻淒苦一笑,當主子的常常為了發泄心中鬱結枉殺奴才,那些更為壓抑的奴才,又何嚐不會為了一時氣憤,而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情。“這件舊事雖然與我們的大計無關,但弄個清楚明白,對你而言或許是好事,且我也對此中因由很感興趣。”


    說著,霂颻喚了福海前來,讓他去禦藥房請李貴寶到慎心齋。


    玹玗側頭問道:“他好像從不曾入六宮伺候嗎,怎麽會知道這件事?”


    霂颻淺笑著搖搖頭,解釋道:“宮裏的事情從來都要靠自己分析,沒有人能明明白白告訴你答案。李貴寶受過你額娘的救命之恩,和銀杏、木子都交情不淺,而那小卓子又是伺候過熹妃的人,這當中的事情他雖未必知道真相,卻能給我們提供一些訊息。”


    “可娘娘為什麽會好奇這事兒,以前你都說宮中舊怨,對我們沒有利用價值的,就無需浪費時間去尋根究底。”瑞喜剛才在小廚房外麵劈柴,也聽到了玹玗描述,既然那個小卓子有可能是裝瘋,那以後多防範著點就行了,如果真要知道他言語中暗藏的意思,不如找機會綁了來,直截了當的詢問,何必從旁分析這麽麻煩。


    “整件事由她去分析,就當是對這丫頭的考試吧。”霂颻別有深意地一笑,又轉頭對玹玗說道:“在宮裏活人要眼明心清,你額娘從小就教你如何看表現下的深意,如今也入宮有段時間了,算是有了些經曆,看看你可有長進。”


    這番解釋讓瑞喜心中一酸,卻得強壓著感傷,不敢在玹玗麵前顯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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