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最雜亂的“人”字號客房。


    這件大通鋪的客房就是彩雲天戲班包下的,一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也是無奈的之舉。隨行的二十個大內高手中,隻有五個是弘曆他們兩兄弟的親信,其他人的底細表麵看著幹淨,背地裏的事情誰都不清楚。


    所以一開始晝夜兼程,目的是讓這些人都極度疲乏,以為後麵的安排做準備。


    到了右玉縣後,選擇燕雲客棧則是彩雲天的人所提點,這間客棧雖然不大,卻最為繁忙,來往的商隊和走江湖賣藝的都喜歡在這裏歇腳。


    弘曆和弘晝開了一間“天”字號房,並帶著李懷玉同住,其他人則分住在四間“地”字號客房,他們的那五個親信當然是安排在同一房間。在入住的時候,趁著進出的人正多,已有兩個親信換了蒙古裝束,偷偷混出成去,並帶著弘曆的親筆書信快馬前往阿拉善額魯特旗的定遠營,找和碩特額駙阿寶,讓他率軍於內烏蘭察布盟、鄂爾多斯左翼後旗、和阿拉善額魯特旗的交匯處,隆興長接應。


    若按照原來的計劃,李懷玉隨眾人到了清水河廳,就以主子失蹤他必須迴京報信為由,連同另外兩位親信折返與弘曆匯合。最後一名親信,則一直跟著眾人前往東勝廳,並監視他們的舉動暗中記錄。


    現在計劃有變,李懷玉直接和兩名親信迴京,弘曆他們雖然少兩個人手,但應該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把這個換上吧。”彩雲天的班主江平拿出了兩套粗布衣服遞給弘曆和弘晝,看他外貌已經是知天命的年歲,可身子卻很硬朗。“這些衣服雖然粗舊,但都是幹幹淨淨的,兩位阿哥就委屈一下。”


    “班主不用這麽客氣。”弘曆淺笑道:“既然是跟你們搭伴走,還是換個隨便的稱唿吧。”


    “那不如就叫洪四、洪五,和咱們這身衣服也貼切。”弘晝三兩下就換好了衣服,自己倒是很滿意,以前也沒試過這樣的打扮,覺得很是新鮮有趣。“別說,這衣服還挺舒服的,比平時穿的還軟和些。”


    “果真是皇室貴胄,穿慣了綾羅綢緞,倒稀罕這力巴兒的衣服。”花旦雲繡掩嘴一笑,就是她在城外的茶棚以賣風情的方式,將消息傳遞給弘晝。“洪五爺拿幾匹上好的緞子來,這力巴兒服要多少,我都還給你。”


    作為女孩子,雲繡和另一位唱青衣的住在樓上“天”字號房,今早為了讓弘曆他們能順利潛迴客棧,還故意在大堂惹出了不小的騷動。


    班主見弘曆換好了衣服,才上前問道:“洪四爺,遲點我們該怎麽走?”


    “明明是皇子,怎麽這樣偷偷摸摸的。”雲繡年紀小還有些天真,搶著說道:“皇上要是真的擔心你們安慰,不如派軍隊隨行就好,用得上這麽麻煩嘛!”


    忽然門被推開,進來的人弘曆和弘晝都認識,她就是元宵夜救人的那個青衣。


    “繡兒,這就是你不懂了。”青衣的名字叫作雲織,她和雲繡都是被班主收養的孤兒。“當今皇上隻有他們兩位皇子,要他們建立軍功,是為傳位做準備,要滿朝文武心悅誠服的接受儲君。但是朝內有陰謀算計,江湖更有許多反清複明人士,若大張旗鼓的走,萬一出了事,後果可不是皇帝能夠承擔的起。”


    “別把我算在內。”弘晝伸了個懶腰,毫不在乎地說道:“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再說儲君的位置不適合我,還是逍遙的做個富貴王爺,左擁右抱才不枉此生。”


    弘曆當然知道,這番話有一半是說他聽的,再親密的兄弟也有可能因為權利問題引發鬩牆之爭。


    “我還沒有謝過姑娘的救命之恩。”弘曆走到雲織跟前,拱手作揖謝道:“姑娘不僅武功高強,還心思細密,那晚若非有幸得姑娘相助,我們兩兄弟恐怕難以脫身。”


    見弘曆為人客氣,弘晝性子隨和,都沒有阿哥的架子,其他人也都不再拘謹,湊到一起相互寒暄起來。


    此刻外麵傳來了李懷玉誇張的喊聲,昨夜因為太累,大家都沒留意其他人的行動,這會兒兩位主子不見了,便商量著分頭去成裏找,一個時辰後在城門處集合。這也是弘曆他們事先安排好的,人都在這時候分散出去,也就不會有誰留意到他們當中少的那兩個人,是昨夜跟著主子走了,還是今天出去找人的時候遇到了什麽意外。


    “閑話以後再說,還是先商量一下行程吧。”江平看了看外麵的情況,見弘曆的人馬和那個商隊都已離開,便讓戲班子的人也取行李裝車。


    弘曆取去了地圖,將畫好的線路指給眾人看。


    李懷玉帶著人出城後,會經清水河廳進入鄂爾多斯。而他和戲班子則是繞路去包頭鎮,那裏與東勝廳相鄰,但不屬於鄂爾多斯的範圍,如果紮木揚真的和弘皙同謀,就必須要冒險離開其所屬牧地。可清廷早有規定,各旗領主不可擅自越界遊牧,弘曆是念及紮木揚驍勇善戰,乃是一員猛將,才想給他留個機會。


    “隻要能和定遠營的軍隊匯合,後麵的路就安全了。”過了阿拉善額魯特旗的牧地,就是額濟納土爾扈特旗,領主多羅貝勒丹忠,與涴秀的表叔和碩額駙策棱私交甚好,曾屢次配合清軍征討準噶爾部,是能信得過的人。“隻是進入草原後,各位可能會吃些苦頭。”


    “咱們本來也就不是什麽富貴命,都是吃江湖飯的人,什麽苦沒受過。”眾人並不在乎這些。


    “我還是第一次出遠門,聽說草原人最是熱情豪爽,到時隻要兩位爺的朋友送我們幾壇馬奶酒,也就不虛此行了。”幾個善飲的漢子打趣的說。


    “到了定遠營,別說區區幾壇子,就是要幾大缸都有。”弘晝笑著說道:“到時候你們隻管在定遠營住下,玩夠了再迴京城。”


    江平也研究了一下地圖,決定護送弘曆到阿拉善額魯特旗後,他們就從涼州府離開草原,繞路經甘肅、陝西、山西迴京城,中途還可以在蘭州府、太原府這樣的大城鎮稍做停留,撩地兒賺點銀子。


    “那我帶幾個兄弟去城裏轉轉,確定其他人馬都離開後,咱們就起程。”說完班主江平就帶著人出去了,隻留下雲織、雲繡照顧打點。


    弘晝閑著無聊便和雲繡調笑著玩,言語雖然聽著輕浮,但行為動作卻並不逾矩。


    雲織淺笑著歎了口氣,任由雲繡玩鬧,自己則去出笛子坐到窗邊吹奏。


    那笛音幽怨纏綿,仿佛在泣訴著鴛鴦別離的淒涼,聽著讓人肝腸寸斷,隱淚之下是心如刀絞的難言。


    這是要經曆多少悲歡離合,才能將心境化作悠揚婉轉的曲調。


    “雲織姑娘,如此愁腸百結的曲子,不知從何學來?”弘曆冒失的上前打斷了笛聲,因為這曲子似乎在哪裏聽到過,但他記不起來了。


    “是江班主教的,但曲譜和笛子是當年撿到我的人留下的。”雲織淡淡一笑,悠悠說起了彩雲天戲班的往事。


    雲織是個孤兒,聽戲班子裏的一位老樂師講過,當年她剛滿月就被家人狠心的丟在了戲園子外麵,被一個戲班子的青衣名角撿到,因為看她可憐,又聽她哭聲宏亮,覺得以後一定能在梨園中唱出明堂,就將她留下,並取名為雲織煙。


    “如今我在戲台上的藝名就用雲織煙,生活裏就簡單點,去掉煙字單用雲織二字。”雲織並沒有全說實話,因為那個撿到她的人就是名動京城的青衣雲墨色,弘曆的親生母親。“這笛子和曲譜都是她留下的,不過她養了我還沒兩年,就跟著一個貴人離開戲班子了。”


    聽著雲織的敘述,弘曆心裏隱隱猜到了真相,其實多年前他就已在暗中查探自己的身世,也調查過皇考貴人錦雲的背景,知其當年在戲班中的藝名叫作雲墨染,雖無實證說明錦雲和雲墨色的關係,但毓媞能查到的事情,他也一樣知道,從雍正帝和錦雲的關係看來,雲墨色就該是他的生母,也就是這曲譜的主人。


    “你的意思是,那個江班主和譜曲的人有勾搭?”弘晝饒有興趣的湊了上來,他總能所有事情都牽出綺麗色彩。“真不看出來,就他那樣子還能勾搭上角兒。”


    和雲織相視一笑,雲繡才開口說道:“你可別看江班主現在的模樣,想當年他在京中名氣可大了,是擅演風月戲文的小生,藝名叫作平江天。”


    “他就是平江天?”常常混跡各大戲園子的弘晝倒是聽過這個名字,隻是想著江平現在的模樣,又忍不住歎氣道:“真是難以想象,他就是那個生旦互串的絕美伶人。”


    平江天,聽聞是個世家出生的紅褲子弟,但家中父母早亡,他喜歡遊山玩水,在戲曲方麵又有極高的天賦才華,於是跟著戲班走南闖北,很快就名聲大噪,成為名震大江南北的昆班小生。後來有戲班子出高價請他來京城表演,和京中最有名的青衣雲墨色同台出演『嬌紅記』,兩位名角演繹這劇情纏綿曲折,唱詞香豔的戲碼,使得戲園子夜夜爆滿,不少達官貴人都來邀角兒唱堂會。


    可雲墨色在最頂峰的時候突然退出了梨園,沒過多久平江天也隨之消失,當時京中還有不少傳聞,有的說他們和『嬌紅記』中的人物一樣,雙雙私奔了;有的說她們為強勢所迫,共赴鴛鴦塚了。


    各類流言總都離不開戲文。


    “江班主和那位青衣確實有段傳聞,但是真是假,無人知曉,。”有很多事雲織知道,卻不能對外人說。“這隻篁竹笛是江班主交給我的,畢竟那位青衣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他讓我隨聲帶著,無論走到天涯海角,都在心中留一份感恩。”


    弘曆低頭沉默了許久,因為這曲子似乎已經不再簡單,在雲織的講述中,他看到了更多的請,來自不同的人。


    沒想到一闋幽笛之中,掩藏的不止一份心殤,還有多少癡和怨。


    是風花雪月也好,是至誠至信也罷,都是紅塵的孽緣,相見相識,不如陌路擦肩。


    輕歎一聲後,弘曆才緩緩問道:“不知道雲織姑娘可否將這首曲子教給在下?”


    “當然可以,這……”雲織抬眼望著弘曆,然後淺淺笑著點了點頭。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後麵內容弘曆已經知曉,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弘晝似乎也看出了問題,但隻是付諸一笑,這些不由他過問。


    纏綿悱惻的笛聲再次響起,聽曲之人各有各的感觸。


    門外,江平早已返迴,隻是聽到他們的講述,才沒有推門進來。


    這一幽曲,雲織常常吹奏,他也常聽,可今天心竟再次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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