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惠太後的番外


    長樂宮內一片織錦華貴的喜慶顏色,雕花窗明堂堂的敞開,一股乳白色的月光傾斜而下,真真是空明世界,月華如洗。


    我倚靠在金絲繡線牡丹花紋路軟榻上,望著正殿中一株開得正盛的白牡丹花幽幽出神。


    身邊的洪尚儀上來給我加了一件青緞掐花披風,道了句:“太後娘娘,夜來風大,仔細著了涼。”


    我一迴過神來,才笑道:“經你這麽一說,哀家才想起如今已是太後了,在皇後的位子上熬了這麽多年也終於熬出頭了。”


    洪尚儀抿嘴一笑:“往後這六宮上下就是太後娘娘您的天下了,咱們做奴婢的也跟著臉上有光啊!”


    我淡淡笑了笑,“是啊,可算是苦盡甘來了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


    新帝登基已有數月,皇後有了身孕,身子繁重不便。六宮事務都是由賢貴妃打理,她是我的內侄女,由她協理六宮,後宮仍舊在我管轄之下。


    先帝明宗無子而歿,故而將皇位傳給了他的兄長德宗之子夏侯詢。身為先帝的正宮,新帝的嫡母,我自然是名正言順的母後皇太後,新帝登基後,給我定下了徽號“昭惠”。


    我在心裏暗暗感慨,從以良娣的身份入宮嫁與太子,再到封為慎貴妃,隨後登上後位,再到如今的母後皇太後,已有十餘年了。


    我還記得剛剛入宮那日,那晚得月色也是這般空華洗練,但彼時的我還隻是少不經事的良娣,進宮也都隻是聽從母親和皇後的意思,隻知道過不多時待到太子登基,自己就可以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而太子夏侯陵,待我一開始其實終究也是算是好的,隻是那份好裏頭有一份刻意的敷衍冷漠在裏麵。畢竟無論如何在他心裏我都是比不上他的原配太子妃歐陽氏的。


    隻在進宮以前,我隨母親去宮裏赴宴的時候,就曾經看到過太子與太子妃的鶼鰈情深。隻是在那個時候,我心裏也默默刻下了太子的樣子,迴家後便會對著母親撒嬌道:“等到若馨以後長大了,也要嫁給陵哥哥。”


    母親隻是淡淡的笑了笑,撫摸著我的臉道:“可是太子他已經有了太子妃啊,難道若馨要去給太子做侍妾麽?”


    我看著母親有些默然的臉龐,說了句:“我不在乎這些。”


    母親原本溫和的臉色頓時冷了:“可是孤在乎,孤的女兒怎能與人為妾。”


    母親自然是不願的,母親乃是身份尊貴的元靖長公主。與當今聖上乃是一母所生的兄妹。這樣顯赫富貴的家世,母親自然是不願意讓我為人侍妾的。畢竟她的母親,一生都是侍妾,這樣的屈辱,讓一向心高氣傲的母親記憶尤新。外祖母乃是先帝的慶貴妃,後來由於昭裕皇後無子,外祖母所生的大皇子以長子身份繼承了皇位,才追封外祖母為仁慶懿安淑昭明烈皇後。但那時,外祖母早已過世數年。身後的虛名也絲毫改變不了外祖母曾是妃妾的事實。


    母親這樣的決絕的否定,斷送了我的一切希望。


    然而就是這樣失望而又無奈的時光,很快因宮裏的一件不幸所改變,太子妃歐陽氏因難產而歿。


    我和母親入宮為太子妃致禮時,皇後特意將我和母親請去了她的鳳儀宮。皇後與母親乃是表姊妹,畢竟皇後乃是外祖母的親侄女。與母親自幼相識,關係是極為親厚的。


    我依舊在還記得母親和皇後在椒房殿中探討著將我嫁與太子為繼室,母親素來極是心疼我的,知道太子與歐陽氏情誼深厚,隻以若馨年幼婉言拒絕了。


    隻是這一切實在是太遲了,皇後在太子妃薨於東宮那一刻便定下了主意,要將我嫁與太子成為繼室。皇後聽了母親的推辭,隻是淡然一笑,斜斜倚靠在座椅上,她的目光還是那般沉穩。隻是笑著道:“太子妃之位非同尋常。日後太子登基,太子妃便可母儀天下。這樣的榮耀,難道姐姐也要推脫麽?後位是姑母生前一直都沒有得到的東西,本宮現已得到了,本宮隻想著這東西也應該讓若馨得到,本宮思慮著若是姑母在世,也必定會同意的。”


    這一番話,便定了我的終身。


    那是我初入宮闈的日子,現在想起來,還是帶了一層淡淡朦朧的煙雨粉紅,撩人且甜蜜。畢竟當時我還隻有十四歲。


    隻是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在陵心裏卻是那樣的依戀他故去的原配。為此,他執意不肯封我為太子妃,隻是封了良娣。即便良娣的位分僅次於太子妃。雖無太子妃之名,但是陵將東宮的一切事務都交到了我的手上,吃穿用度也都是按著太子妃的例子。為此皇後也平息了母親對於我沒有被冊封為太子妃的怨言。讓母親知道我隻差了一個太子妃的名位。


    陵的身邊還有兩位侍奉在側的妾室,孺人謝氏和淑媛鄭氏。但陵待她們不過爾爾,見了麵也是冷冷淡淡的,連我與陵之間那種刻意的相敬如賓都不如。


    我入宮那夜,陵礙於皇後的麵子,雖有著不情願,但還是來了我這裏,陵也隻有十九歲。他的麵容是那樣的英俊而又華貴。就與我年幼時一直在心裏所祈盼的那樣,終究還是嫁給了他。他麵色漠然的看著我略有些忐忑不安的神色,冷冷道:“孤對不起你,不能給你太子妃的名位,隻封了你為良娣,憑著你的出身,委實是辱沒你了。”


    我想著至少如願嫁給了他,即便不是正妻也是無妨。隻是微笑著沉靜道:“良娣的位子對於嬪妾而言亦是足夠,隻要是在陵哥哥的身邊就行了,其餘的嬪妾不敢奢求。”


    陵聽了我發自肺腑的言語,隻是執著我的手,二人相顧無言良久。深夜醒轉,看著擁著自己入眠的男子,那時的我,真有片刻的欣慰,自己終究是心想事成了。


    隻是後來我才漸漸發現我的榮寵與幸福,都隻是陵礙於皇後和母親的麵子給的。在他的心裏,一直都深愛著他的嫡妻。因為他是那樣的疼愛他與歐陽氏所生的女兒安惠翁主。那個尚在繈褓中,如玉團般圓潤可愛的嬰兒,陵每次看到她,便會那樣的高興。他時常抱著安惠對我說,看著安惠,他仿佛感覺到歐陽氏還在他的身邊一樣。這樣深情的話語,才讓我知道自己所欣慰的榮寵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般虛幻縹緲罷了。


    他待我也還算是好的,畢竟他親手將他最最珍視的女兒安惠翁主交予我來撫養,並且說由他信任的人來撫育安惠他才會放心,落寞之餘也能稍許寬慰了,得到了他的一句放心,也算是足夠。


    這樣沉悶而又無奈的時光,一直過了很久。我心裏覺得雖如願嫁給了太子,但如今的一切與昔年心中所祈盼的已經相差太遠太遠,那種淡漠而又含著一種疏遠的夫妻情分,讓我原本活潑的性情漸漸也被打磨的沉穩內斂起來。


    最初去向皇後請安時,我偶爾會對這樣的處境有一番怨懟,為此,皇後也隻是淡然一笑,隨即便冷冷道:“本宮讓你嫁入東宮,可不是成全你對太子一往情深,為的隻是保全你的母族上官氏還有本宮身後的榮華,你如今已是良娣,日後太子登基,本宮自會保全你成為皇後,至於其餘的,不要再過於奢望了。”


    這樣的一番話,讓我在深深的愕然與悲傷之餘,是那麽震入心肺地覺得,宮裏雖繁花似錦卻最是荼毒人心,連骨肉血親之間也變得隻會算計與利用,至於相思相守的夫妻情分更是淡漠的如同天際的一抹雲煙。


    皇後看著我錯愕不安的麵容,溫言笑道:“你到底還年輕,本宮說的這些。你自然是不能明白的,等你到了本宮這個歲數就會知道在宮裏頭隻有權勢與地位才是最最要緊的。”


    那時的皇後,也正處於失意之中啊,畢竟隨著年華漸老,景和帝的目光轉而投向了年輕而又貌美的趙昭儀身上,雖然皇後在人前總是不以為然,但我時常在向皇後請安時,才會看見皇後眼底含著的深深的惆悵無奈。


    景和三十四年,景和帝歿於乾元宮,年五十九。廟號世宗。葬於明陵。太子於靈前登基,皇後也母憑子貴被封為皇太後,徽號“明聖”。


    新帝繼位後,明聖太後便下了一道懿旨,命趙昭儀殉葬。曾經寵冠六宮,榮極一時的昭儀趙氏就這樣似塞外寒煙一樣隨風消逝。後宮裏再也沒有人提起過她。


    因為我在東宮僅僅隻是良娣,不能直接冊封為皇後,為此陵登基後隻封我為正一品的慎貴妃。執掌鳳印,攝六宮事。但宮裏的人都知道其實我已與皇後無異。“慎”其實也是陵和明聖太後所希望我能做到的,謹言慎行而已。陵在封我為慎貴妃之後,便追封了他的原配歐陽氏為“慈聖欽仁景宣烈明順元淑慎惠懿憲貞熹皇後”。讓天下人都記得他的嫡後是歐陽氏。而他的另外兩位妾室謝孺人與鄭淑媛,分別被封為了容華與昭媛。


    過了半年,在明和元年的七月初二,陵才正式下詔,命禮部尚書李察為正使,大學士嚴息為副使,持節齎冊寶,冊立慎貴妃上官氏為皇後。


    冊文隆重而華辭並茂:


    朕惟道原天地,乾始必賴乎坤成,化洽家邦,外治恆資乎內職,既應符而作配,宜正位以居尊。諮爾慎貴妃上官氏,祥鍾華胄,秀毓名門,溫惠秉心,柔嘉表度,六行悉備,久昭淑德。於宮中四教弘宣,允合母儀於天下。曾奉明聖太後慈命,以冊寶冊立爾為皇後,爾其承顏思孝,務必敬而必誠,逮下為仁,益克勤克儉,恪共祀事。聿觀福履之成,勉嗣徽音,用讚和平之治。欽哉。(引自清世宗孝敬憲皇後烏拉那拉氏立後冊文)


    這道詔書,我一直保存的很好,裏麵的內容我都可以說是倒背如流了,一字一句都是象征了皇後之位的尊貴。也為我早已枯槁如死灰的生活添了些安慰,即便得不到他的愛戀,到底也成了他名正言順的妻子了。


    隻是成為皇後的同時,我心裏仍舊含著一絲不甘,陵已經追諡了歐陽氏為貞熹皇後。這樣人們都隻會記得,我隻是繼後,隻是由貴妃扶正的皇後。這樣的屈辱,使我心裏一直都有難以脫去的一重氣悶。我是公主之女。但是卻永世要屈居於一個官吏出身的女子之下。這樣的不甘與憎惡。都源自於我對於陵在心裏看重我遠遠不如看重他的嫡妻的嫉妒與無奈。


    陵登基不久,謝容華就有了生孕,我心裏一直都在默默憂心,若是她生下了一位皇子,日後便可能會與自己平起平坐了,這樣的事情自己是萬萬不能允許的。在宮中的多年時光,讓自己漸漸明白,一個女人如果得不到愛情,那麽她能緊緊抓住的便隻有權勢了,隻有顯赫尊貴的權勢地位,才能我早已枯涸的心思再次如同春潮泛濫般飽滿。


    陵對於鄭容華的身孕並沒有過多的關注,隻是晉了她為從二品的婕妤以表寬慰。因為他此時的心思全都在另一個女人的身上。一個出身司製房的繡女,喚過喬清如。陵也隻是偶然見了她一次而已,隻是那一次,就險些讓我原本安穩的人生全盤傾覆,分崩離析。陵在見過那位繡女以後,當晚就召她侍寢,第二日便下詔冊封為從一品的昭儀。這樣快速的晉封,不僅身為皇後的我感到心驚,也讓兩位侍奉他多年的妃子,婕妤謝氏,昭媛鄭氏感到心寒。一個初承恩寵的宮女,竟然一下子就越過了她們的位分。這樣的例子,在宮裏頭一直都沒有過。


    這樣的怨懟,讓懷有身孕的謝婕妤終日鬱結難舒,以至於臨盆那日讓她生下了一個女兒便散手人寰。陵得知這件事以後,隻是將她所生的女兒送到了我身邊撫養。簡單的喪儀過後,便將謝氏葬在了郊外的妃陵,隨著曆代先帝的幾位妃子一起長眠黃土。


    在這個時候,喬昭儀已有了身孕,陵對於這一切是無法抑製的欣喜若狂,謝氏生下了女兒也沾光得了封號“慶順帝姬”。慶祝昭儀喬氏有孕,並祈盼上天讓她順利誕下胎兒。在胎像穩固的三個月後,陵破例封了喬氏為宮裏僅次於皇後的位分皇貴妃,徽號“純獻”。


    純獻皇貴妃有孕的期間,陵偶爾也會來鳳儀宮,不過也隻是看看他的嫡女安惠。至於我這個皇後,還有婕妤謝氏所生的慶順帝姬,他從不願在身旁駐足,連眼神兒亦是輕輕一帶,便過去了。


    看到從前極為疼愛的安惠公主,抱著她歡喜的說道:“父皇很快就要又有孩子了,安惠你可知父皇有多高興。”


    安惠那時候已經有五六歲了,看到陵這樣欣喜的樣子,也隻是呢喃道:“父皇高興,安惠也就高興了,安惠已經有了一個妹妹了,想再要一個弟弟。”


    陵聽了安惠童稚天真的言語,更加高興,抱起安惠在懷裏,喜道:“父皇一定會讓安惠有一個弟弟的。”


    而我隻是在一旁抱著年幼的慶順帝姬,一臉恭謹謙和的坐在一邊,默默聽著陵的欣喜異常。


    陵的心願最終落實,皇貴妃誕下了一對龍鳳胎。皇長子詔與昭穆帝姬。隨後,陵在皇長子滿月後,便正式下令冊封他為皇太子。這樣的例子在前朝後宮掀起了滔天巨浪,畢竟陵也才二十五六歲,而皇長子也滿月,這樣冒然冊封為太子,讓一幹大臣覺得陵的做法太過輕率了。明聖太後也為此事多次去乾元宮去與陵爭辯。


    而此時,一個遲來的驚喜使前朝後宮原本的動蕩再起波瀾,在嫁入皇宮將近十年的我終於有了身孕。


    為此,大臣們更是以皇後有孕而上奏反對立太子之事,言太子必須由正宮所出。


    一開始,我尚有幻想,以為生下了他的孩子,陵便會顧念我,愛惜我,疼愛我們的孩子。便恰如對皇貴妃那樣。可隨後我清醒不過地發現,我的身孕並沒有引起陵過多的歡喜,反而是一種不悅的目光盤踞在我微微有些隆起的肚子上,似乎我的身孕阻礙了皇貴妃所生的太子原本錦繡般的前程。


    偶爾前去長樂宮探視明聖太後,明聖太後因著太子的事心力交瘁,已是臥病在床。前去探視的我,看到明聖太後枯槁的麵容,隻聽見太後口中呢喃,我不由得湊得近了些才聽到是“無論如何都要守住皇後的位子”。


    聽了以後,我陷入了默然,那是一種慌亂的樣子。明聖太後見了,也隻是側過身去,隨後費力的揮了揮手,示意讓宮女送我出去。


    第二日,明聖太後因病逝世,年五十四。追諡為“顯烈德仁貞裕明聖文穆皇後”葬於定陵。


    明聖太後薨逝的那日,我正在殿中修剪著前日內務府送來的牡丹花,宮女抹夏來說這個消息,我心裏頓時感到空空的,隨即一種失落感久久縈繞。明聖太後死了,我在宮裏的最大的靠山也沒有了。而如今皇貴妃誕下皇子,又寵冠六宮。沒了明聖太後。廢去一個不得聖心的皇後對於陵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這樣的擔憂與抑鬱的心緒。終於讓懷著身孕原本就身子繁重的我病倒了。隨即是長達數日的昏睡臥病。


    睡夢中我隻感到腹中疼痛難忍,是誰的手爪在攪動我的五內,一絲絲剝離我身體的溫熱,那樣溫熱的流水樣的感覺,汩汩而出。


    醒來時,卻是陵坐在床邊寡淡的笑容:“你的孩子沒有了,皇後切不可過於悲傷,你是皇後,宮裏頭嬪妃的孩子都可算是你的孩子。”


    我的骨縫裏都冒著森森的寒意。


    “為什麽?與我多年夫妻的陵,為何會對我如此絕情?我腹中的胎兒亦是他的骨肉啊。但他卻以如此的淡漠的態度來對待我失去了尚未來到人世間的孩兒的淒慘境地。”


    或許是我身體的孱弱導致了胎兒的流產,但是這樣的擔驚受怕而又抑鬱難舒的心境自然是導致了我的羸弱。而正是這樣的虛弱,讓我失去了我的孩子。


    我實在想不通,隻覺得頭痛欲裂。這樣的病體沉珂,讓我足足臥病在床數月有餘。


    我再次醒轉時,去了乾元宮,陵見到了我病愈了,也隻是淡淡說了幾句就罷了。我卻壓著自己心中的椎心泣血的痛苦強顏歡笑,賢惠得體的說:“臣妾無福,不能為皇上誕下後嗣,臣妾會恪守皇後本分,視太子與昭穆帝姬為本宮所出,畢竟本宮也是太子與帝姬的嫡母。


    陵聽了這些話語,隻是寬慰的拉住我的手笑了:“得此賢後,乃是朕的福氣。”


    不久之後這兩個孩子一齊發了高熱,我下令命太醫拚盡全力救治,但仍舊無效。而我,每日都會去照看這兩個孩子。這樣的體貼入微,就連陵都感動了。然而,隻有我自己知道,我隻是為了這兩個孩子的死亡。因為,就連他們的高熱也是被我暗中吩咐太醫下了藥所致。


    兩個孩子久病未愈,讓自從生下了孩子就一直身子體虛的皇貴妃病體加重,我要照顧兩個孩子的病體,一時間騰不開手去來照料皇貴妃,隻是下令由鄭昭媛去照顧皇貴妃的飲食起居,為此她自然是願意的。


    鄭昭媛對皇貴妃積怨已深。那樣深的怨恨,來源於她被陵長久的無視,連位分的尊崇都沒有得到過。她一定會發泄長期無寵的怨懟。畢竟多年浸泅在這如同煉獄一般的深宮中,已讓曾經也是冰清玉潔的她變成了一個狹隘蛇蠍的怨婦。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皇貴妃的身體愈發虛弱。


    而我隻需要端然安坐在鳳儀宮中,笑意嫣然的看著慶順帝姬和安惠公主在我膝下承歡。仿佛我隻是一個與世無爭的母親,宮裏的一切紛擾都與我無關。畢竟宮裏的一切都按著我的吩咐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明和七年六月,太子與帝姬雙雙夭折。這樣的打擊,讓皇貴妃原本就虛弱如斯的病體更是轟然如山倒般一病不起。


    皇貴妃死的那夜,暴雨傾瀉而下,如無數的鞭聲嘩嘩捶打著大地,連簷頭鐵馬,都發出惶亂的悲鳴般的聲音。


    我以鄭昭媛照顧皇貴妃不周為由,將她貶去了西京行宮,陵此時全身心都在皇貴妃的病體上,為此完全不聞不問,任由著我拿了主意。


    病體的繁重以及失卻幼子的打擊早已預示了她的生命正在走到盡頭,她已是氣息奄奄,陵將她抱在懷裏,看著她漸漸沒了生氣的麵容,淚湧如注。


    而我隻是一臉悲哀惋惜的麵容站在一邊,語氣淒然的說:“怎麽會,皇貴妃好端端的身子就這樣虛弱了?”


    陵緊緊擁著她,柔聲道:“如兒,咱們還會有孩子的。你要快快好起來,我們一定會白頭偕老的。”


    我隻感覺如同冰錐刺心一般,四肢百骸無不疼痛。


    “為什麽我深愛的丈夫會那樣深愛著另一個女人,這樣深情而誠摯的話語,對我從未說過。他是不願亦是不肯。”


    皇貴妃沒有答話,隻是目光平靜的看著我。卻也漸漸失了了神彩,沒了氣息。陵痛哭流涕,我亦是站在原地,神色哀傷。


    她終於走了,而我的丈夫的心思也隨著她一同去了,留給我的隻是深深的悲涼。


    皇貴妃死後,陵極盡榮光的安葬了她,特意為她修了一座安陵,並且下令,日後他與皇貴妃同葬於此。


    對於我這個尚在其位的正宮皇後,卻完全忽視了,絲毫不考慮過我對此事的感受。


    這樣的涼薄寡情,在宮中多年,我亦是習慣了。


    皇貴妃死後一年,朝臣陵下詔收養前朝景和帝長子莊獻太子之子肅城候夏侯詢為嗣子,冊為太子。收其長兄之子為嗣子,也平息了朝臣對於儲君之位未定的議論。


    如今,這夏侯詢也有十七歲了。早已娶親,娶的是達州令徐榮之女徐氏為妻,身邊還有個侍妾韋氏。再無旁人。徐氏已被冊封為了太子妃,侍妾韋氏也被封為淑容。


    其實那時候陵也不過才三十一歲,而我不過也才二十六歲。隻是,皇貴妃死後,陵再也沒有召幸過任何嬪妃。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時常在乾元宮門前徘徊踟躇,淨秋的風爽快地掀起他的衣角,拂亂他的鬢發;時而墜落的枯葉在他身邊盤桓三思,螺旋環繞;淡金色的陽光拖著他的影子長了,短了,又長了。


    這樣的深切的思戀,讓他相思成疾,也終於病倒了,朝政都交予了皇太子與大臣決議。他隻在乾元宮裏安心養病。身為皇後,偶爾前去侍疾的。他看到我,卻也別無他話,隻是低聲道:“如今安惠也有十二了,再過一兩年,就該在朝中指個人家了。”


    我聽了這話,溫然一笑:“臣妾乃是皇後,且安惠自幼便是臣妾在撫養,她雖說不是臣妾親生,但與臣妾好歹也是她名義上的母後。於情於理。臣妾自會用心會安排,不讓皇上失望。”


    陵聽了,卻也不看我,隻是望著床頂上明黃色的繡飛龍樣式的帳子出神道:“如此甚好。”


    我拿出乳白色的珞子手帕,幫陵擦了擦頭上的汗,沉靜道:“皇上厚待安惠,也是對貞熹皇後深情,臣妾想著若是先皇後地下有知,也會為對此欣慰的。”


    陵看了看我溫恭謙和的麵容,微微笑道:“貞熹皇後乃是朕的發妻,朕的心裏自然是萬分鍾愛她的,而純獻皇貴妃乃是朕最深愛的女人。朕一直在想若是貞熹皇後同皇貴妃能以複生,朕舍棄了這皇位也罷,隻於山野間,做一山野居士,有一對嬌妻美妾,餘生足矣。”


    我臉上的笑意也含了一抹陰翳,沉吟道:“那麽臣妾呢?皇上又要至於何地。”


    陵看了看我,冷笑了兩聲,無神的眼神略過些許的恨意:“若是朕乃是一山野居士,皇後還會嫁與朕麽?皇後心裏不是一直看待後位與家門榮耀比看待朕要更為緊要麽?”


    我尚懷了一絲僥幸心思以為他對自己還有些許情意,但這一瞬心卻變得冰冷而潮濕。


    我強行壓下心底所有的不甘與憤懣。隻是淡淡笑道:“皇上心裏便是這般看待臣妾,臣妾好歹皇上親自冊封的皇後。”


    陵還是那樣平靜的口吻,卻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冷漠:“你自然是皇後,你出身尊貴,況且你的母親乃是朕的姑母。所以這皇後的位子你自然是做的。況且朕多年來厚待於皇後,皇後的母族上官氏已是一等一顯赫富貴的世家,皇後受盡萬人尊敬仰慕,難道你覺得朕待皇後還不夠好麽。”


    我眼中忽而閃出有抑製不住的痛苦,跳躍著幾乎要迸出森藍的火星,終於哭泣道:“這些都不是臣妾真正想要,皇上這十餘年來,可曾有過對待貞熹皇後或是純獻皇貴妃一半的情意來對待臣妾,臣妾雖然受盡天下人的尊敬仰慕,但臣妾在鳳位上煎熬多年,也同樣受盡了相思枕畔無限的落寞孤寂。”


    陵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後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隻是冷聲道:“朕對於皇後十分敬重信任,如若不然也不會將尚在繈褓的安惠公主和慶順帝姬都交與皇後撫養,連你發落了鄭昭媛朕也是睜一眼閉一眼,不聞不問全憑著皇後做主便是。”


    我咬著暗紫的下唇,勉力搖頭:“皇上明鑒,臣妾囑咐鄭昭媛照料皇貴妃病體,可鄭昭媛卻使皇貴妃病情加重,乃至亡故,臣妾自然是要發落了她的。”


    陵對此冷然相對,以唇際不屑的笑意劃出楚河漢界般分明的距離:“鄭昭媛一向嫉恨皇貴妃,而皇貴妃重病皇後竟然讓鄭昭媛去照料,難道不就是為了讓皇貴妃病體加重麽,且不說皇貴妃之事,皇長子與昭穆帝姬為何會無端端染上高熱,朕相信皇後亦心知肚明?”


    我胸中忽然大慟,原來就是這樣的絕望。盤根錯節占據了我早已枯澀空洞的身心,在他心裏竟是早早的便知道這些的。


    胸中的恐懼似潮水般湧來,終究也仍舊隻是淡然道:“臣妾冤枉,雖說臣妾未能為皇上生下皇嗣,但臣妾一直視後宮嬪妃所生為臣妾己出,若不是這樣,皇上也不會將公主帝姬交給臣妾撫養。”


    陵的笑意沉了沉,勉強再度浮起:“朕當年娶你也不過是順承母命,以盡孝道。如今太子純孝仁厚,日後待皇後必然也會如此,朕百年之後,皇後也可在後宮中頤養天年了。”


    我還欲再辯解兩聲,陵隻是淡淡說了句:“朕不會去追究皇後的過失,你我二人夫妻多年,原本就不多的情分早已點滴耗盡。如今也算是誰也不欠誰的了,你走吧,往後不必來乾元宮了,朕見了皇後的麵容隻覺得生厭,朕相信皇後見了朕,也隻會覺得怨懟。”


    我冷淡道:“而今皇上恨毒了臣妾,自然會覺得嫌惡。隻是臣妾在想,若是當年明聖太後並未下旨命臣妾嫁入東宮,或是今日的種種便截然不同了。”


    詢閉上雙眸,沉痛道:“自然是會不同的,或許你的一生也會比這好很多,憑著你的出身,你可嫁入一戶極好的人家。定然不會似如今這般壓抑恣睢。其實你的一生也是被白白糟蹋了。”


    我輕輕一笑,露出雨洗桃花的一點清淡容顏,隨即低首輕輕撫摸著腕上如碧水般澄澈通透的玉鐲,幽然道:“但往事終究已成定局,而且今日種種,臣妾也絲毫不會後悔。”


    言畢,我帶著空洞恣睢的身心,轉身離去。病榻上的陵看著我遠去的背影,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隨後幾日,陵的病情加重,幾近彌留。而我再未踏足乾元宮一步。


    一個深秋的黃昏,我獨自一人在鳳儀宮裏賞著新開的牡丹。那牡丹盛開如繁錦,姹紫嫣紅一片


    時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天空中的落日已被昏暗吞沒殆盡。


    我駐足觀望,這樣的霞色,恰如當年我嫁入東宮的那一日。


    唯一不同的是,如斯霞色。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過就如一匹揉皺了的絲緞,正如我早已疲累不堪的身心。


    忽而有太監慌忙來報:“皇後娘娘,皇上駕崩了。”


    有冷風猝不及防地撲進我的眼,扯動我的睫,那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疼痛,如細碎的裂紋,漸漸蔓延開去。


    仿佛仍舊是幼年時,我隨著母親來到宮中,看到了初封為太子的他。是那樣的豐神俊朗而又意氣風發。一直都印在在我的心裏,從未變過。


    其實,從我進宮以來,一直想要的,都隻是他的愛。


    隻是隨後彼此的嫉恨涼薄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淨的粉紅光華,隻餘著黯黃的殘影,落下了滿目蒼夷。


    我伸手泯去眼角即將漫出的淚水,隻是淡淡道:“知道了,準備發喪,讓太子於靈前登基。”


    明和九年,明和帝歿於乾元宮,年三十一,廟號明宗。皇太子詢於靈前登基,改元宣和。


    良久我才迴過神來,原來我已在長樂宮中坐了一夜,天光都已轉亮。


    洪尚儀在一旁默默守了一夜,眼圈邊處已有些泛黑。洪尚儀終於還是說了句:“太後娘娘你還是先休息片刻吧,不然你的身子會吃不消的。”


    我看著鏡子裏浮現的自己的麵容,眼角邊已是有了些許的細紋。發髻邊亦有些許蒼色。心中震撼之餘卻也不得不感慨:“紅顏彈指老,刹那芳華。自己也漸漸開始在老了。”


    凝視鏡子良久,終究也隻是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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