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神誌漸複,林世卿又細細掃視一圈後,心中大略有數,視線終於落向了他側前方的那兩人身上——一名女子正怒目看向身側的男子,雙手仍扒在那男子拿著銅盆的胳膊上,那男子不耐煩地一甩手,將銅盆甩到地上,也順勢甩開了那女子掛在他胳膊上的手。


    銅盆摔在地上,頓時發出嗡鳴似的迴響。


    那男子神色陰鬱道:“迴去。”


    “不迴去!”那女子急怒道,“你怎麽能這麽對公子?!你為什麽要把公子關在這裏?!你到底打算幹什麽?!”


    那男子環住那女子腰背,鉗緊小臂,將人半拖半拉到了通道口,往外一推:“我怎麽對他,是我的事,我打算幹什麽,跟你也沒有關係——滾!”


    那女子見反複掙脫不開,倏而眸光一凝,翻腕一抖,便自袖中滑出柳葉狀無柄單刃,屈指夾住刃背一擲,向那男子手背飛去。


    那男子顯然不曾料到如此,倉促之下雖然鬆手躲開了,但仍舊在手背上劃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那女子一見得手,腳一蹬地便向林世卿的方向衝去。


    那男子卻反應更快,一旋身便堵在了林世卿身前,擋住了那女子,他舔掉了手背上的血跡,眯起眼睛,森然道:“你跟我動武?”


    “我也不想!”那女子抽出一把匕首橫在身前,咬唇道,“你放了公子和弄影,想怎麽處置我都行!”


    “休想!”那男子道,“放下匕首,滾出去,別逼我也和你動手!”


    那女子崩潰道:“是你在逼我!”


    繼而又啜泣著輕聲道:“相公,放了公子和弄影好不好?咱們一家三口好好過日子,公子一定不會怪罪咱們的……”


    那男子轉轉眼珠,神情柔和了些,向那女子慢慢靠近,道:“好,那咱們先迴去,你出來這麽久,兒子該想你了。”


    那女子見他靠近自己,先是往後退了退,聽了他的話後才又停住,喃喃道:“兒子……”


    那男子伸出胳膊,張開手,柔聲道:“嗯,兒子在屋子裏等你呢,我放了他們,但是現在咱們先去看看兒子,好不好?”


    那女子正要點頭,卻聽室內突然傳來了斷續幾下虛弱的咳嗽聲,那女子神色一喜:“公子醒了!”便撥開那男子要去看。


    那男子當機立斷,橫掌為刀,劈在了那女子後頸,而後將人接在了自己懷裏。


    “是……你們,”林世卿的嗓子幹澀沙啞,腦袋麻木酸痛,用力吞了一大口口水才覺得喉間舒服了一點,眼神自那女子臉上挪到了那男子臉上,“久違了,紅袖……許右使。”


    許君皓沒接茬,看了他兩眼後,抱著紅袖出了地牢。


    片刻後,許君皓迴來了,身後跟了幾個未央門人,搬來了一張椅子、一張小桌,一個炭盆和一架刑具,而後那張小桌上又放了一壺茶並兩隻蓋了蓋子的小碗。


    那幾個門人將東西擺放整齊便都退了出去。


    林世卿抿了抿唇道:“將紅袖送迴去了嗎?”


    “送不送迴去與門主有什麽幹係嗎?”許君皓大喇喇坐到椅子上,一挑眉,“門主……不關心關心自己?”


    “有什麽好關心的?”林世卿道,“我讓你放了我,你會放嗎?無用功罷了。”


    許君皓道:“放是肯定不會放的,不過說不定你問我什麽,我一時心情好,就迴答了呢?當然,問不問在你,答不答還是在我。”


    林世卿也不囉嗦,問道:“這是未央門地牢?”


    “聰明。”


    “你現在控製了門內?”


    “是,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去晴雪穀時,帶走了那一批不服管的人。”


    這倒不是什麽始料未及的事情,林世卿在心中歎了口氣,墜崖之後她就已經意識到了這個隱患,本打算待戰事稍歇,便迴渝州好好整頓一番,孰料接下來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完全沒有留給她應對這些事情的時間和機會。


    林世卿開口幾次卻又作罷,卡了卡殼,忽然問道:“你喜歡她嗎?”


    “還行。”


    “孩子怎麽樣了?”


    “很好。”


    林世卿從來沒想過,原來他還能和許君皓這麽心平氣和地聊上幾句紅袖的事情,一時間,心裏感覺殊為奇異,不過一想到那個尚且無緣一見的小娃娃時,卻又覺得這樣的一問一答好像又很正常。


    “起名字了沒?”


    “起了。”


    “叫什麽?”


    許君皓沉默了一下,才道:“宗禾,宗……宗室的宗,禾木的禾。”


    林世卿忍不住笑道:“好名字,黍稷重穋,禾麻菽麥,至少往後這孩子一定吃得不錯。”


    許君皓低低地“嗯”了一聲。


    兩廂沉默片刻。


    林世卿斂起笑,問道:“鈴鐺也在你這兒嗎?”


    話一出口,二人便不約而同地感受到方才平和的氛圍隨著這個問題不著痕跡地消散了。


    “……不在,”許君皓默了默,唇角湧起一絲古怪的笑意,“但你過一陣子就可以見到她了。”


    林世卿心中雖不解,卻也沒有再多糾結,隻道鈴鐺性格討喜,又有紅袖護著,應該不會出什麽事,便接著問:“弄影呢?”


    “關著。”


    “嗯……那周國呢?現在……怎麽樣了?紹州、相府怎麽樣了?”


    提起這個,許君皓倒是饒有興致地來迴看了他幾圈:“相府剛起火,楚軍就開始攻城了,沒多久林家軍帶頭投降,你說周國能怎麽樣,紹州能怎麽樣,相府能怎麽樣。”


    旁人不清楚,林世卿卻很清楚,這個投降早就是計劃內的事情了,如今聽來倒不意外。


    “不說這個——你怎麽會想到利用蕭瑤……”林世卿閉了閉眼,“罷了,你們若是換個別的法子,今日我也不會在這兒了。”


    許君皓幹脆承認道:“不錯。”


    林世卿道:“周帝……怎麽樣了?”


    許君皓道:“唔,聽說是活捉,圈在宮裏了——你問他幹什麽?”


    林世卿不知該喜該憂,隻道:“好奇。”


    頓了頓,又問:“弄影怎麽會被你抓了?之前派梁國人截殺弄影和我的那兩次也是你做的?”


    許君皓皺眉道:“派人偽裝梁國人截殺弄影是我做的,可我什麽時候派人截殺過你了?”


    林世卿心道:這就奇怪了,想他死的不少,但是真有膽子有能力對他動手的還真是鳳毛麟角,如果在堰城城郊奉公山上的那次不是許君皓派人做的,那又會是誰要他非死不可?


    到了這個時候,許君皓沒有必要騙他。


    林世卿暫時略過這個問題,接著問道:“那個假侯爺是你的人?”


    “非要這麽說也可以,”許君皓摸了摸那茶壺,仿佛在試溫度,而後又拎起來晃了晃,道,“你昏迷了兩天,未曾進食進水,想喝嗎?”


    林世卿不自覺咽了煙口水:“不想,你不會給我喝。”


    “這你可就說錯了,”許君皓道,“你說不想,我偏要給你喝。”


    說完,他便掀起旁邊那兩個小碗的蓋子,分別向茶壺裏倒了不少,用那碗裏的一隻小勺伸進壺攪了攪,攪拌好了,又用舌頭舔了舔那勺子,咂嘴道:“嘖,這滋味。”


    隨即,他重新將茶壺蓋上蓋子,走上前去,掰開林世卿的嘴,將茶水灌了進去。那茶水極燙,林世卿左右扭頭想要掙開許君皓的手,卻無奈身不由己,舌頭和喉管燙得火燒火燎的疼,最終仍舊被灌下去不少。


    許君皓丟開茶壺:“不是毒藥,死不了。”


    林世卿嗆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燙麻了的味覺後知後覺地品到了一點過辣和過鹹帶出的苦味,口齒不清道:“這、這是什麽……”


    柔軟的口腔內壁上到處都是水泡,林世卿不敢亂動舌頭,也已然無法想象自己口中現在已經是個怎樣的慘象了。


    “普通調料而已,辣椒和鹽,”許君皓敲了敲桌子,示意他看桌上那兩個小碗,把著碗沿傾斜著給他看了一眼,道,“等會兒還有用,沒舍得用完呢。”


    林世卿實在不想知道許君皓等會兒要把這兩種普通調料用在什麽地方,隻好有氣無力地嘶嘶往嘴裏吸著涼風,以求減輕些痛感。


    “我聽說之前沒少人誇過相爺‘溫潤如玉、君子端方、風雅無雙’之類的,嘖嘖,真應該把你現在這副豬狗不如的樣給那些人看看,”許君皓掐著他的下巴左右轉了轉,嫌惡道,“或者拿個鏡子給你自個兒看一看也好,好好認識一下自己——真是惡心。”


    林世卿一邊輕輕吸氣,一邊道:“你為什麽這麽恨我?”


    “恨?嗯,我是恨你,不過原因暫時無可奉告,你死之前會知道的,”許君皓拍了拍袖擺,抹了抹手背和手腕上那些剛剛灌林世卿茶水時被濺出的水滴燙傷的紅印,“但是,不是現在。”


    林世卿偏過頭,在肩側的衣服上蹭了蹭快糊了一臉的鼻涕眼淚。


    “還有什麽想說的嗎?”許君皓從刑具架上摘下一隻布滿倒刺的鞭子,那鞭子兒臂粗細,他不經心地揮了揮,便已能在空氣中抽出獵獵聲響,“等會你可能就說不出來了。”


    林世卿大著舌頭苦笑道:“我隻覺得自己今年約莫是與牢獄犯衝。”


    “別擔心,”許君皓也笑了,“這將是你最後待過的一個牢獄。”


    頓了頓,他又舔了舔嘴唇,倒過鞭子把手挑起了林世卿的下巴,猛獸盯著獵物一般,燃起的眸光中盡是某種嗜血的興奮與*:“你知道麽,林世卿,其實我很慶幸你沒死——那種死法還是太便宜你了。”


    說罷,猶不盡興一般,許君皓繼續湊近了些,林世卿耳邊灼熱的唿吸與壓抑的低語讓她恍惚有種耳鬢廝磨的錯覺:“林世卿,林世卿……為了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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