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蕭瑤所指,孟驚羽等一行人很快便找到了圈禁林世卿的那處院落——圍著那院落的多處院牆都被炸出了缺口,包裹在內的磚塊參差不齊地裸露出來,而那主屋屋頂也被徹底掀了開來,梁柱已經徹底損毀了,此刻廢墟上方正嫋嫋地冒著黑煙,盡是硫磺和枯木燃燒後的氣味。


    孟驚羽在來路上多次安慰自己,林世卿武功極好,又有多年行軍經驗,對火/藥這類物事應該非常警醒,一旦聞到氣味,就算是抗旨破窗而出,他也絕不會待在爆炸中心坐以待斃。


    可如果是突然爆炸,或是有人用什麽辦法遮掩過去了呢?


    倘若這場爆炸炸得連房屋框架都徹底不複存在了,那麽就算人在爆炸的前一刻跑了出去……又能跑多遠呢?


    ——真的有人能夠在這樣的爆炸中生還麽,即使那個人是林世卿?


    也許真的如蕭瑤所說:“恐怕相爺現在已經……”


    孟驚羽連忙打斷自己——便是當年孤軍深入齊國腹地幾個月來攪得天翻地覆,也沒人能成功傷得了她,留得住她,區區火/藥……區區一點火/藥又算得了什麽?!


    林世卿不能死……他必須活著!


    孟驚羽在院門口站了片刻,抬步走向院內,步子越來越急,可到了那廢墟門口卻又倏然停住腳步,常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差點撞到他背上。


    孟驚羽低下頭,右手攥緊拳頭,重重捶了幾下額頭,才又重新看向那間廢墟,背著身子擺了擺手,讓餘下的人在這裏等他。


    廢墟中的磚瓦家具大多因為劇烈的爆炸已被炸得七零八碎,便是仍能看出形狀的也被其後的大火燒得隻剩下辨不清本色的各樣炭塊了,燃燒後的磚木承不住力,孟驚羽每走一步腳下便傳來一聲小小的“咯吱”聲,留下一片片黑色的餘燼。


    幾步後,孟驚羽再次停了下來——這次,他不知踩到了什麽東西,硬邦邦的,沒有碎,也沒有傳來“咯吱”聲。


    孟驚羽心中一顫,沒敢向下看,而是稍稍挪開腳,又重新搭上了那個東西,感受了一下它的形狀——有幾個短短的分叉,順著一邊好像還有一個枝幹,那枝幹之間的交匯點仿佛還有一個竹節似的硬結,隻是燃燒後的木枝應該不會還這麽硬吧……


    那會是什麽?


    孟驚羽呆立片刻,腦中猝然一道驚雷劈閃而過,僵在了原地——這是、這是……


    “阿、阿笑?”孟驚羽輕輕喚道,“你過來。”


    孟驚羽的嗓子繃得很緊,這時候任誰都能察覺到陛下的狀態不對了,常笑聞言將蕭瑤轉手給了另一名親衛看著,放輕腳步走了過去,心中卻更是惶然,暗自祈禱陛下這個樣子……千萬不要是師父出了什麽事。


    “陛下,您怎麽了?”


    “……”孟驚羽這一瞬間仿佛啞了,接連開口幾次卻仍是什麽都沒說出來,不得不狠狠清了清嗓子,直到喉間隱隱出現了一絲鐵鏽味,才向常笑吩咐道,“你……你去帶人,將府中全部搜索一遍……找你老師。”


    常笑得令,即刻後退一禮:“諾,末將這就去!”


    說罷便轉身要走,孟驚羽卻再次叫住了他:“等一下!不管……不管世卿是什麽樣的,朕……都找來……都找來給朕看看……這裏不用留人了,都去。”


    常笑心中一震:“不管老師是什麽樣的,都找來給陛下看看”是什麽意思?


    ……每一個毛孔仿佛都因為某種可怕的猜測而戰栗起來。


    這一刻,廢墟上那無處不在的刺鼻氣味仿佛扭身便幻化出了爆炸時分那森羅可怖的一幕幕,在二人麵前張牙舞爪地伸出猙獰的觸角,最終凝滯不動,定格在屋中的人或許屍骨無存……更或許,連完整的軀體都已尋不迴——


    便如同幾個時辰前相府那無數於轟然一炬中傾頹不見的層台累榭一般,曾經的風華與煊赫全部遺失在了那似曾相識的殘骸與舊址中,徒留滿腹雪泥鴻爪一般的記憶。


    常笑這次沒說話,在原地呆了片刻,頭也不迴地帶著親衛四下散開,尋找林世卿的蹤跡去了。


    兵甲聲響漸消,孟驚羽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麻木的右腳——滿地焦黑的灰燼中,露出了一節慘白發灰的指骨。


    一陣眩暈猛地襲來,孟驚羽無處借力,抬起的右腳立時重重落了迴去,天旋地轉中,耳邊再次傳來了“咯吱”一聲,孟驚羽的雙手以肉眼可視的幅度來迴顫抖著,繼而落到了右腿上,把腿緩緩搬開,隨即嗓子裏發出了一個嘶啞得不似人聲的短音節——隻是聲音實在太小,很快就消失在了垂死掙紮一般的倒氣聲中。


    孟驚羽將手探進衣內,摸出了一張疊起的絹帕,狠狠握在掌中,一步一步地退出了這間廢墟,不知不覺便跑了起來,一隻手拄到院內的一顆樹上,另一隻握著絹帕的手頂住了胸甲——那是胃,胃部先是不受控製地緊縮,而後扭了節一樣疼痛起來。


    孟驚羽一點一點彎下腰,嗆咳般地嘔吐起來,隻是幾個時辰沒有進食,除了點液體,什麽東西都吐不出,直到憋得滿臉通紅,口腔和鼻腔都充滿了膽汁的味道,腹中痙攣的感覺才逐漸消褪。


    孟驚羽借著樹幹撐住身體,腦中隻剩下了魔怔似的一句:“那不是她。”


    毫無來由的念頭,毫無來由的篤定。


    “陛下!”


    正這時候,一名親衛急急跑過來,手上捧了一隻自肩膀截斷的殘肢——那殘肢的衣袖仍舊套在上麵,勉強可以看出純白的底色,上臂斷口處血肉模糊,骨頭茬子支棱出來,明顯是被炸開的痕跡,目光向下,那雙手白皙修長,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


    孟驚羽強迫自己將目光從那斷臂上挪走,神色呈現出一種死水般的平靜:“拿走。”


    那親衛不明所以,愕然看著孟驚羽,結巴道:“拿、拿走?陛下,這、這不是您吩咐……常小副尉說——”


    “朕再說一遍,拿走。”


    那親衛被那語氣嚇得縮了縮脖子,再疑惑不解也不敢多問了,隻好捧著這隻斷臂退下,打算去找常小副尉商量一下。


    “慢著——”那親衛剛走兩步,便又聽孟驚羽道,“不必找了,吩咐下去,帶上蕭瑤,入宮。”


    此時,幽篁閣。


    “護、護法大人?您怎麽來了?不是說是門主要來嗎?”


    街上盡是入駐的楚軍,封子恪撿著小路走,剛自後門翻進,便見著一個小廝裝扮的未央門人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看。


    一聽這話,封子恪頓覺不妙,問道:“門主說要來這裏,但是沒來?”


    那門人點點頭:“媚姬大人是說過門主要來。”


    這幾月間林世卿先被鎖拿下獄,後又緊急出征,再又被圈禁看守,前前後後的往來通信都被周帝監視得極嚴,為了避免被發現,林世卿和門中已經有許久未曾聯絡過,他是否有什麽新的計劃,那場爆炸又是有意為之還是其他什麽, 封子恪全部都不得而知。


    不過,媚姬身在紹州多時,幽篁閣又是信堂主枝,畢竟近水樓台,封子恪心道,若是林世卿有什麽新的安排,或是有哪處出了什麽意外,媚姬必會是第一個得知的。


    聽這門人所言,他的猜測果然八九不離十,隻是……


    “帶我去見媚姬。”


    那門人帶封子恪進屋時,便見媚姬一身大紅軟沙羅,眉間印了個三瓣蓮紅花鈿,正抱臂倚在二樓一間茶室窗邊,那窗留了條縫,剛好可以看見街上的情景而不被發現。


    “封右使?你怎麽……”媚姬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又往窗外瞥了瞥,隨即了然道,“是楚軍已經徹底攻進來了嗎?”


    封子恪道:“嗯,我是偷溜出來的,時間不多,長話短說,相府爆炸起火的事情你知道嗎?”


    “知道,”媚姬正色道,“但是今天外麵戒嚴,我的人幾乎出不去,隻有兩個到了相府的,但最後也是無功而返。相府爆炸那陣子雖然混亂,但看管得也格外嚴,我親自去看了,守備太密集,沒法混進去。”


    “原來是這樣……對了,我聽他說世卿要來這裏,”封子恪看了眼門外,“這是世卿安排的嗎?什麽時候的事?怎麽沒來?”


    “這是半個月前訂下來的計劃了,那時候那老皇帝剛病,相府天天都賓客盈門的,這個官進去,那個官出來。隻是混進去的機會多,和公子單獨見麵的機會卻很少,我的人趁亂成功進去過一次,見到了公子。公子沒留字條,估計是怕進出門時被人搜出來,隻留下一句‘城破之日’,再多就沒了。我琢磨著公子這意思應該是今天要來,所以就提前派了人在後門候著,誰料你都來了,公子卻還沒來。”


    封子恪聽後,默然半晌,緩緩道:“不對……”


    媚姬問:“什麽不對?”


    封子恪抿了抿唇,道:“我想世卿的意思應該是,先城破,她再找機會離開,可我聽說……是孟驚羽先發現了相府起火,而後才攻城——再說,你們都進不去,世卿更不可能光憑他自己就把半個相府給炸了。不僅如此,我們攻城時應該是相府守備最鬆的時候,要想脫身沒有比這個時機更好的了,可她卻到現在都還沒來——現在城門已經全被楚軍把持,安銘也帶著人正式駐紮進來了,世卿卻還……”


    媚姬脫口道:“會不會是——”


    “不會,”封子恪知道她想說什麽,立刻搖頭道,“我來之前入府查看過,那種爆炸絕非小量火/藥能夠造成的,更何況,想要埋下那麽多火/藥也絕非一日之功,世卿打了那麽多年仗,對火藥的味道很敏感,就算掩飾也不可能聞不出來,可她卻又沒有同你聯係。除非……”


    二人對視一眼,媚姬心頭一顫,驚怖與憂慮一同浮起——


    “除非有人故意炸了相府,作出公子已死的假象,提前將人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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