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楚國對周國宣戰後不久,自林世卿下獄以來第一次,周帝來探望他了——或許不叫探望,稱作試探更加合適。


    與周帝之間長久的拉鋸已經讓林世卿有些漠然,周帝來時,即使是做戲,他也連起身恭迎這樣的敷衍都懶得再做了。


    俯首,作揖,下跪,叩頭……


    這些都是禮節,對君對父的禮節,周帝曾經比這世上的任何一人都更有資格受下林世卿的所有禮節。


    但現在看來,那也隻是曾經了。


    剛過了暑伏的天氣,獄中不冷不熱,溫度剛好,小窗透出一隅陽光投射在地上,空氣中的浮塵在光線下纖毫畢現,隻盯了一會兒,便叫人昏昏欲睡。


    周帝來時,林世卿靠在牆角摞起的被子上,正枕得舒服,似乎打算小憩片刻,見了聖駕,也沒挪窩,懶洋洋地一掀眼皮,問:“陛下禦駕親臨,不知有何指教?”


    周帝身旁跟來的那位內侍名為宣德,隨侍聖駕多年,宮人都要尊稱一聲宣大總管。隻是他這麽多年來見得風度翩翩的林相爺在宮內行走自如來來去去,實在沒有想過一向那般體麵的林相爺竟然還有如今日這麽不體麵的一出,一時驚得呆了,直到林世卿說完話後又過了一會兒,才偷眼覷著陛下的神情,麵色僵硬地迴過神,“大膽”、“犯上”之類,好一頓“君臣上下”地數落。


    周帝沒有打斷,站在幾步外的距離居高臨下地來迴打量著這個小半年沒有見過的舊臣——平心而論,周帝是有些詫異的。


    沒有人會不為自己的前途、未來,乃至生死籌謀,也沒有人會在“前一刻萬人追隨榮光加身,後一刻聲名不保生死難料”的巨大落差下怡然耽於現狀——就算有,那個安貧樂道的人也絕不可能是林世卿。


    周帝久不言聲,林世卿也不再問,掀起的眼皮漸漸重新垂落迴去,不多時,在他即將徹底合上眼皮的前一刻,周帝眼珠不錯地開了口:“你先下去。”


    此刻牢內隻有三個人,周帝、林世卿、宣德,毋庸置疑,他這句話是對宣德說的。


    宣德看了眼林世卿,猶豫道:“陛下,林相——不是,林世卿他……”


    周帝定定道:“朕說,下去。”


    宣德不敢再猶豫,應聲低頭出去了。


    “就沒有什麽話想說嗎?”等到宣德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牢內通道的盡頭,周帝才又說道,“譬如說,朕為什麽不殺你,朕為什麽今日會來這裏。”


    林世卿好笑地抬起眼:“陛下不覺得今日來到這裏,跟我說這些話,本身就是一種屈服和示弱嗎?我以為,有什麽話想說的那個人,應該是陛下才對。”


    周帝已經四十多歲了,皮相分外誠實地記錄了這些歲月留給他的痕跡,他皺眉時帶起深刻的抬頭紋,顯得格外威嚴深重:“你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嗯,”林世卿下頜微微下沉,目光卻在短促的鼻音中明亮銳利了起來,“所以……陛下敢嗎?”


    長久以來,林世卿在周帝麵前都是一副公事公辦不失職也不多禮的態度,還從沒露出過這樣咄咄逼人的一麵,驚怒之下,周帝喝道:“你——!”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林世卿微笑著低聲打斷了:“殺了我,陛下會有驚喜的。”


    林世卿的話輕飄飄地帶著誘導和挑釁的意味:“怎麽樣,承天之子不容冒犯,李家王權不容質疑,為什麽不……殺了我?嗯?陛下?”


    周帝神色陰沉,反射性地直覺得林世卿的話中有陷阱,略一思量,糾結的眉頭散開,哼了一聲:“林世卿,收起你那點算盤——林家舊部還在,先殺了你,朕是要逼著他們造反嗎?!”


    林世卿聽出周帝話中的意思,神色微妙起來:“你想殺了他們?”


    周帝微微弓下身,目光緊緊鎖住他:“你不舍得?不舍得也沒用,朕不會給這群噬主的狗咬迴來的機會。”


    “……嗬,”半晌,林世卿搖了搖頭,“自毀城牆。”


    周帝笑了笑,站直迴去:“朕沒那麽蠢,他們是要死,但不是現在——就像你一樣。畢竟狗鏈子拴在你手上,現在看來,你或者他們……總還有點用。”


    “陛下難道就沒有想過,這個拉著狗鏈子的我,也許也是一隻噬主的惡犬呢?把惡犬放出籠……可不像是陛下的風格。”


    吟賞煙霞一般的口吻,林世卿說出這些話時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站在掌控者的位置卻感受不到掌控者的權威——林世卿完全不在乎他的侮辱,也不畏懼他的威脅——這種認知仿佛就快要打碎周帝的理智,他幾乎是惡狠狠地道:“隻要咬的是敵人的脖子,就算是惡犬也可以暫時充作好狗,愛卿覺得呢?”


    林世卿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裏充滿了譏諷的笑意:“陛下說得對,隻要咬的是敵人的脖子,什麽樣的狗都可以算作是好狗。”


    “那麽陛下,要狗聽話是需要肉骨頭的,不知道陛下打算用什麽來交換,用我這條好狗去咬斷敵人的脖子呢?要知道,我這條狗的母親也是楚國人呀。”


    這個人、這個話題,二人不約而同地迴避了十三年,而十三年來第一次,在這樣一種場合下,潛藏的角落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傷口。


    這一刻,大概連周帝自己都沒意識到,他臉上是怎樣殘忍而快意的笑:“是,不僅你的母親是楚國的種,你還是楚國先皇的種——但是你別忘了,當年將你母親禮物一樣巴巴送到這裏、送到朕床上的是誰?!又是在誰的默許和推波助瀾下,你,李昭,才會有這二十年‘林世卿’的往昔、今朝和明日?!”


    “愛卿……”周帝猛然上前兩步,伸出手在林世卿臉上重重拍了兩下,“你清醒一點。”


    “你原本應該擁有與生俱來的顯赫身份,榮華富貴享之不盡,但是……全因你那肮髒下賤的母親,和你那藏頭露尾的父親,你才會失去這些!如果不是朕這麽多年留了你一口氣,給了你一口飯,你以為你還能在這裏人模狗樣地活到這麽大嗎?!”


    “林世卿你記住,這一仗是你向欠你了二十年的楚國討債!不要以為握著林家那幾個頭腦不清楚的丘八就能脅迫朕了,如果不是太子攔著,你以為隻憑他們就能保你到今日?”


    “林世卿——”周帝一把揪住林世卿的領子,繼而狠狠撇開,“你真是太天真了!”


    周帝揪住他領子的手並不穩當,撇開時也不過就是將他重新丟到了他身後綿軟的被麵上,摔得不疼,甚至身體上感受不到絲毫的痛意,隻是腦中某處抽搐得厲害。


    一時之間,他的整個腦海仿佛都被他自己那不知所起的猜測颶風一般席卷了過去。


    林世卿感覺整個人像是靈魂脫殼一樣懸在高空看著那個軀殼,不久後,他聽見自己幹澀的嗓音傳出來:“這麽多年,你恨我,是因為恨母親,還是因為……恨母親背叛你?”


    周帝像是被他這話刺激到了,驟然拂袖,轉過身去:“不過是個寡廉鮮恥的賤人!朕恨她?她配麽?朕隻恨當年她死的太快,沒有來得及將她千刀萬剮——朕隻恨她玷汙了我李氏皇族的血脈!”


    林世卿看著他麵前那個被金龍華服包裹著的背影,說不清楚他自己現在到底還想知道些什麽,到底還在期待些什麽——是他的生父還在愛著他的生母嗎?他也曾是一個備受期待的生命嗎?他也許可以藉此給周帝這麽多年來對他的所作所為,甚至包括對他的判決,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嗎?


    ……這,會是他這麽多年來掙紮在黑暗裏渴求已久的那一份救贖嗎?


    像是措了很久的辭,林世卿在周帝壓抑著憤怒的喘息聲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近乎於小心翼翼地問道:“……於是你恨了二十年?”


    “是!朕恨了她二十年!日日夜夜!!”周帝聽後發瘋一樣轉迴頭,扳過他的肩膀,語無倫次地衝林世卿咆哮道,“朕恨她殺了盈妃,朕恨她殺了清慕!爭寵算什麽?她為朕爭過嗎?你和清慕同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憑什麽決定讓你生,讓清慕死?”


    “你知道嗎林世卿……你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朕,提醒朕不要忘了恨她,不要忘了恨你!清慕,清慕……那是朕的孩子,也是她的!她憑什麽讓你這個孽種活了下來,把她和朕唯一的女兒親手害死?你告訴朕,她怎麽舍得?”


    “你……不,我是說陛下,”林世卿有些狼狽地躲開了周帝的眼神,掙開他的手,極力控製住自己聲音中那一絲深藏的哽咽,反複幾次才順暢地說出了完整的句子,“陛下……陛下還記得我——我妹妹嗎?”


    林世卿將自己困在角落裏的身體縮了縮,緊接著又探出頭,幾乎手足無措地解釋道:“我、我妹妹……我是說,那個……李清慕。”


    “記得……”大概是年紀大了,已經支撐不住這樣激烈的感情爆發了,周帝沒有發現林世卿言語神態間細微的變化,在林世卿掙開他時往後趔趄了一步,抵住木桌,撞得其上茶壺茶碗一陣亂響,響聲漸消,他才輕聲呢喃道,“清慕,你妹妹……你妹妹出生的時候朕有多高興你知道麽……你母妃的那個驢脾氣,禦賜了她柔字的封號都壓不住,朕對她那麽好……我們已經有了女兒了啊……她怎麽就……”


    有些舊事蒙塵已久,平日裏嚴絲合縫地封存在記憶深處,仿佛自己還是從前的自己,可每當翹起一個邊角,帶來的就是抽筋剝骨般的疼痛。


    ——再漫長的時間也抹不平的疼痛。


    林世卿右手死死扣住自己的左腕,突出的指骨隱藏在袖子裏,連帶隱藏了那所有爆發和沉寂之後終於露出形跡的顫抖——原來是這樣,竟然是這樣……


    片刻後,林世卿聽見自己說:“這一仗,我幫你打。”


    遲來十三年的自白和痛悔無法改變任何事情——開弓沒有迴頭箭,有些事情邁出了第一步,就已然再無退路。


    十三年前的那一日,於周帝,是。


    十三年後的這一日,於林世卿,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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