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孟驚羽沒有迴頭,問道,“知道下一句是什麽嗎?”


    沈寄寒默了默,還是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的常笑答了出來:“敵國滅,謀臣亡。”


    自孟驚羽迴返堰城後,就將沈寄寒調了迴來,美其名曰戰事已定,此番便當予他放假,然而事實上,沈寄寒卻總覺得他更像是被調迴來陪吃陪喝帶孩子的。


    孟驚羽隔三差五就喜歡出宮來他這將軍府逛兩圈,隱然已是陛下一處冠了名的行宮了。


    孟驚羽今日這話說得突然,可這話所指為何卻不言而喻,隻是沒頭沒尾地驟然提了這麽一句,也實在不好揣測聖心何意。


    距離二月末林世卿以落實了的八宗大罪被捕入獄的消息被大規模地傳播開來,時至今日,已是又過了五月有餘,朝野上下說什麽的都有,廟堂內外茶餘飯後好像總繞不開這個人。


    孟驚羽從控製會過這些言論,隻是旁觀,但畢竟威嚴日重,他不提起,也便沒有人敢在他麵前提起。


    得知林世卿入獄的消息時,孟驚羽的反應異常平靜,除了吩咐一聲“盯緊消息,即時來報”以外,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反應。


    隻不過整個人看起來更加像一個稱職的皇帝了。


    而自從正月裏各大世家曆經了堰城之變後,朝綱風氣一整,孟驚羽推行的各項新政條例有條不紊地頒布下去,一一試水實行,若有不足不妥,朝議時朝臣也隻會提出建議改進,卻從沒有人說不,包括禦史台,左右相——一個不字都沒有。


    儼然已是一派乾綱獨斷初具雛形的新氣象。


    夏日炎炎,午後地磚烤得燙腳,正是一日中最熱的時候,孟驚羽卻沒有留在宮內消暑小憩,仍舊點卯似的照例來到將軍府遛食散步。


    孟驚羽賜給沈寄寒的這座府邸很有來頭,原是他那被圈禁了的皇兄孟驚鵬的皇子府,占地極廣,園林精致,前後院隔著的堂屋屋後連著的一方水榭。


    那水榭形如臨湖小台,台上一方小幾,幾旁鋪了幾隻軟墊。


    因為陛下時常駕臨,將軍府清場已經清出習慣了,水榭周遭隻有零星幾個孟驚羽出宮帶來的影衛護衛,再就是孟驚羽身後跟著的一大一小兩人了。


    孟驚羽很喜歡坐在這水榭裏賞景——不可否認,夕陽西下時,從這處看去全無遮擋,確然是個觀景的好地方。可如今卻不大一樣,正是由於全無遮擋,又無隨侍撐傘,三人頂著腦袋上的大太陽在這兒站著,那就是純粹受罪了。


    隻是既然陛下都默認了在這兒受罪,沈寄寒和常笑自然也不能喊苦喊累。


    孟驚羽沒有搭理常笑的迴答,默然片刻,話音一轉,偏頭向沈寄寒問道:“還記得朕剛剛登基時曾有一次來你這將軍府的事情嗎?”


    沈寄寒:“不知陛下指的是哪次?”


    孟驚羽往前一指:“看到那個亭子了嗎?就是那次。”


    順著孟驚羽所指,在遠處的廊道掩映間中,沈寄寒看到了一個小小的六角小亭。


    沈寄寒凝眉仔細想了好一會兒才隱約想到點什麽:“陛下指的是一年多前公子來尋您那次?”


    “已經一年多了啊……”像是被他提醒了什麽,孟驚羽低聲喃喃了一句,半晌,又道:“快了。”


    沈寄寒默不作聲。


    常笑問:“陛下,您說的是什麽快了?”


    孟驚羽道:“快見到你老師了。”


    常笑一喜,隨後又有些疑惑:“陛下為何說快了?不是說老師仍舊被那個周國皇帝關著嗎?”


    孟驚羽挑了挑眉:“你覺得你的老師像是那種會讓人安安靜靜關著的人嗎?”


    常笑誠實地搖了搖頭。


    孟驚羽低低笑了一聲。


    “……你知道嗎阿笑,一年半前,朕還隻是個被迫遠走他國謀權奪位的破落皇子時,是你的老師一步步幫著朕奪迴了這個皇位。有一次,你的老師被人劫持走了,朕那時候……沒有去找他,後來,還是他先來找到了我。”


    孟驚羽遠遠望著那個亭子,像是在講一個在腦中描摹了很久的故事:“看到了嗎?就在那個小亭子裏,朕再次見到了你的老師。他受了傷,有求於朕,朕便將他接到了宮裏,然後有一天……”


    然後有一天,我發現了,原來那個俊俏端方的白衣公子,那個讓我心動心悅的人,是個女子。


    常笑問:“然後有一天怎麽了?”


    “……沒什麽,”孟驚羽看著常笑,鋒利的棱角柔和了一瞬,繼而道,“阿笑,你知道嗎,我有種預感,我再次和他重逢的時候,仍然會在這裏。”


    常笑扁扁嘴,對陛下這無端的預感不發表見解,隻是忽然問道:“為什麽那時候老師被人劫持走了,陛下沒有去找呢?”


    “朕……”孟驚羽一愣,旋即狡猾地跳出了這個問題,反問道,“你覺得你的老師厲害嗎?”


    常笑不解為什麽孟驚羽要問他這個問題,但還是答道:“自然厲害。”


    孟驚羽又問:“那你覺得還有沒有人比你的老師更厲害?”


    常笑:“自然沒有,老師是天底下最厲害的!”


    “是的,”孟驚羽道,“那個時候,我也是這麽以為的。”


    常笑一呆,撓頭。


    孟驚羽見狀,難得放鬆地輕輕拍了一下常笑的後腦勺,笑道:“那時候我也以為,那個年少成名譽滿天下的林世卿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沒有人比他更厲害,沒有人能夠傷害他。不需要別人的關心或者照顧,那個大名鼎鼎的林相爺自會永遠頂著一張春風拂麵似的笑臉活得好好的,不去傷害別人便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而後來相處多了,才發現,你的老師確實是最厲害的,”孟驚羽道,“隻不過,不是你說的,或是我想的那種厲害——他最厲害的是偽裝,裝到最後,不僅騙過了別人,連他自己竟然也都相信了。”


    聽了他孟驚羽的話,常笑不知怎地便想到了林世卿多年女扮男裝的事,立即深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孟驚羽好笑道:“你這又是點的什麽頭?”


    常笑卻是一副“你不必再問,我都懂”的表情。


    看得孟驚羽同沈寄寒俱是忍俊不禁。


    稍又頓了頓,孟驚羽道:“阿笑,你是不是還在好奇,朕為何會說快要和你師父見麵了。”


    常笑不好意思地應道:“嗯,是有一點……雖然阿笑也很願意相信師父能夠自行脫困,但還是覺得陛下所指並非如此,因此仍是有些好奇。”


    孟驚羽道:“那朕現在就來告訴你——你記著,這世上的事都是這個道理,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常笑聰敏,聽過之後一點即透,“啊”了一聲,喜道:“陛下是要去救老師嗎?”


    沈寄寒卻是一驚:“陛下打算對西周出兵?”


    “嗯,”孟驚羽淡淡應道,“舊言‘敵國滅,謀臣亡’,而今敵國未滅,謀臣卻已經被他迫不及待地關了起來,我倒是很好奇,等到兵臨城下,朝中又無可用之將時,他要怎麽辦。”


    沈寄寒一怔,本能脫口道:“怎會無可用之將,周國不是還有方甄和那些林家舊部……”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


    沈寄寒不敢置信地看向孟驚羽。


    孟驚羽微微頷首:“不錯。”


    沈寄寒稍稍冷靜後,問道:“請問陛下……這是公子的意思?”


    孟驚羽嘲諷道:“嗬,你的公子已經要死了,你還想問是不是他的意思嗎?”


    沈寄寒沉默。


    孟驚羽又道:“我原以為你是他的人,應當事事以他為先,現在看來,卻是我想多了。”


    一時間,沈寄寒滿心的震驚被完完整整堵了迴去,好半天才道:“……微臣隻是以為公子或許有別的辦法。”


    孟驚羽搖搖頭,露出了一點刻薄的笑意:“如果不是那位太子周旋,再加上方甄牽頭帶著林家舊部三不五時在周帝麵前露一露臉,你家公子連做出選擇的機會都不會有。”


    “是,微臣明白了,”頓了頓,沈寄寒又道,“陛下可能誤會了。”


    “誤會什麽?”


    “誤會了微臣的意思,”沈寄寒道,“陛下沒有看到,早年間公子不遺餘力為周國所付出的那些,微臣……隻是沒有想到公子有一日會想要毀了他努力了這麽多年的成果。”


    孟驚羽道:“我雖不知,但大約可以想象。”


    “也可以理解。”孟驚羽又在心中默默補充。


    自今年年節林世卿對他說出“清慕”這個名字後,孟驚羽就有了一些難以名狀的猜測。


    隻是因為不想辜負林世卿的信任,孟驚羽才沒有立刻從這個名字入手來調查隱藏在這個人背後謎一樣的曾經,盡管他好奇得快要瘋了——林世卿的一切,曾經與他經曆過的一切和曾經與他錯失過的一切,孟驚羽全部都想要了解,全部都想要牢牢握在自己手心。


    好像這樣,就可以離林世卿再近一點,更近一點。


    夢羽霧花一般,擁有得提心吊膽……迫切掌控的*好像就要把他撐爆了。


    但那是林世卿第一次對他敞開心扉,在將近兩年的相識後,在他麵前,頭一次放鬆了警惕,露出了真實的一角。


    太珍貴的信任,孟驚羽不敢辜負。


    於是長久而迫切的渴望絲絲縷縷地融到了骨血深處,他知道,他必須克製,林世卿在某些方麵敏感得像是兔子,時刻提防著任何經意或者不經意間的風吹草動。


    就像去歲洛蛟幫事件剛過,他向林世卿問起未央門那次一樣。


    可這樣的克製也是有限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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