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停著一輛馬車,幾名仆從服侍那公子安頓好後,即刻揚鞭,直直往城中央去了。


    都城中央,正是皇宮。


    茶可們猶在為相爺生平評論不休,全不知剛剛那個幾次提問的公子已經離去。


    車內除去那公子外仍有一人,和不久前去茶樓傳話那位勁裝男子同樣打扮,正要跪下,口中告罪道:“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那公子一揮手,止住他動作,道:“不急著罰。先說說怎麽迴事,我聽稟報說不是守到人了嗎?怎麽又會被旁人接走?可知是誰接的,又接去了哪裏?”


    “迴稟殿下,具體是誰尚未查到,但看來人衣著和之後的行車方向,相爺應是被接進宮了。”


    那公子凝眉思索道:“怎麽會被接進宮了……相爺難道就沒說什麽,或是沒反抗什麽嗎——就這麽被接走了?可聽到他們說了什麽?”


    勁裝男子道:“沒有,因為您之前反複交代過,說不要讓旁人知曉是咱們要接走相爺,也不要讓人發現我們曾經接觸過相爺。所以屬下見有宮人來,怕被人認出,違了您的意思,便都沒有接近,隻是遠遠看著。因此,相爺他們說了什麽,屬下不得而知。但屬下可以肯定,交談過程中,相爺也沒有反抗的跡象,看得出,是自願被接走的。”


    “自願被接走的?”那公子心裏直犯嘀咕,“宮裏人……還能順利成章將當朝左相接到宮裏?林相全程沒有駁人麵子,還聽話地跟人走了,會是誰呢?”


    皇姐嗎?


    就於“能夠順理成章的帶走林相”這一點,她倒是能說的過去。可她平日裏看著,和林相也不過就是個點頭之交的模樣,話都沒說過幾句,為什麽這時候要接林相走呢?為了英王?可英王府和丞相府也是遠日無冤近日無仇,若說是秦家和林家的家族矛盾,還算有幾分可能。


    隻是,皇姐如今嫁了英王,又在外麵建了府,極少住在宮裏了,若要派人應該也不會派宮人前來吧……


    頭疼間,那公子腦中驀地閃過剛剛聽過的那首童謠中的那句“黑袖兒招,黃袖兒飄”,心頭霎時一片雪亮——除了天子,誰還能夠更加順理成章地派宮人在城門口守著,待人一迴來就將人帶到宮裏?


    雖說父皇接連發了幾道聖旨下去召人迴來,可朝中近來一切平順,前線戰場也進入收尾階段,傳迴的軍文邸報更是從未出過差錯,父皇到底為什麽要急召他會來?


    那公子隻覺林相挑的這日子迴來,當真是陰雲罩頂,向車外疊聲催促,隻盼現在趕迴為時不晚。


    心中急切,那公子語氣也跟著轉冷:“相爺什麽時候被接走的?接走多久了?”


    勁裝男子答:“是午時後盞茶時間被接走的,那邊剛一接走,屬下就派人給您迴話了,前後應該沒差多久。”


    聽著車馬疾行的轆轆聲,那公子才覺得有幾分安心,心道:“千萬保佑要依其所言,否則事情發展一旦如自己所料,他再和林相錯過或是趕之不上,那便真的迴天無力了。”


    入宮後,剛下了車,連換衣服的時間都無,那公子抬步便往周帝日常處理政務的議事殿疾步行去。


    路上所遇內侍宮人見他步履如風,大禮道過“太子殿下萬安”後,皆是一臉不解詫異:要知太子雖深得聖眷,然而性格卻殊為平和,從未恃寵而驕。別說疾行,就是說話也從來都是慢條斯理的,往日見了宮人行禮都要點頭示意的翩翩郎君,今日這般,卻是出了什麽事?


    原來那貴氣公子正是周帝獨子、當今太子李昀,自打前些時日召林世卿迴紹州的聖旨接連不斷的發出時,李昀便覺得有異——林世卿人雖年輕,但權位甚重,又係出名門,父皇慣常縱容得很,從不吝施以重任,怎會如此毫無征兆地就急急召人迴京?


    此中八成,不是鴻門宴,便是請君入甕。


    李昀心道:這般顯而易見的事情,連自己都能輕易識破,想來以林世卿智計謀略,應當不會不明白。可這樣順著一想,又覺得不對——林世卿若識破,執意不迴京,便是“抗旨不遵”,說是大不敬都籠統,怕就怕落下個“手握重兵,抗旨不遵”,這罪名可就誅心了。


    翻來覆去地想,李昀才發現這旨意本身就是個陷阱,迴來是自掘墳墓,不迴來遺臭萬年,兩兩都是錯,兩兩都做不得。真是日日想,日日愁,額間皺紋都恨不得一下多上十幾二十條。


    李昀於治國之道資質平平,心也不在社稷,卻愛極了詩詞歌賦話本奇談,頗精此道,士林之中亦有文名。旁人也便罷了,說不得還要成就一段美談,隻是一國儲君倘若長此以往,那便實在不妙了。而李昀年過弱冠有餘,幾無功績可言,也實在很有“長此以往”的苗頭。


    隻是,唯其本性極為溫善純良。


    倘將李昀放到個天下一統的太平盛世也沒什麽,聖主明君做不成,中庸一下,做個仁德皇帝還是綽綽有餘的。但問題是,如今四國爭霸正如火如荼,齊國內部不缺人傑,僅是暗地裏內鬥,便將自己鬥成了一個滅國的結果。


    若是將來李昀繼位,以他的脾性,在這世道裏過不了多少年,隻怕不是要國勢頹弱,被人蠶食,便是要落得一個臣強主弱的局麵,到時候就算周國不被吞並滅亡,這李家王朝怕也要更名換姓了。


    李昀很清楚自己的不足,他原本就並非貪戀尊位之人,更沒興趣勵精圖治,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這樣光輝榮耀的王圖霸業。隻是本代皇室子嗣不豐,這麽多年來,周帝也就隻有他這一個兒子,別無他選,這個沉甸甸的擔子無論如何也還是要落到他肩上。


    路上,李昀一方麵希望事情發展不要如自己所想,一方麵心思急轉,但也實在沒想到什麽穩妥說辭能救下林世卿,隻好打定主意:一見到人便立即拖住父皇,至少決不能今日就讓林相被定罪了,隻要拖得一時,相信林相便定有法子救他自己一命!


    待他趕到時,議事殿殿門緊閉,門外當當正正兩排禦前侍衛整裝肅立,身側佩劍冷光爍爍,將議事殿所有門窗堵得嚴嚴實實。


    李昀一見這陣仗,一個身子頓時涼了半截,不敢再加耽擱,上前吩咐道:“進去傳話,本宮有要事奏稟父皇。”


    一名侍衛出列應道:“陛下吩咐,今日不見人。”


    想到此刻悠關林相生死,李昀不欲與他多言,喝道:“本宮是什麽人?由得爾等阻攔?!”


    見擋路的侍衛仍舊不動,李昀袍袖一擺,再次起步,看到侍衛展臂阻攔,大怒:“你敢?!!”伸手撥開一名侍衛胳膊:“讓開!!!”


    李昀隨行的兩位勁裝男子見此立刻閃身上前,劈手奪過兩柄長劍,劍未出鞘,分別格住兩側,將李昀護在中間。


    周遭侍衛投鼠忌器,一則不敢輕易對太子動武犯上,二則太子身側護衛出手也甚有分寸,不傷人,不露白刃,隻護著太子,他們也不好先動手。


    李昀幾步上了台階,推開門,便見議事殿正前方禦案後坐著自己父皇,兩側分列十餘重臣,自家皇姐長公主李清奕和姐夫英王秦晟也在,正與父皇齊齊向他看來,神情各有不同。


    李昀無暇管顧,視線向下移動,才見禦階下直挺挺跪著一人,身形纖細,獨獨沒有迴頭。


    可此時此刻,就算是不用看臉,李昀也知道,殿中跪著的那個,一定便是那個剛風塵仆仆趕迴紹州、轉眼便被接進宮的左相林世卿!


    李昀心下稍鬆:還好……看這樣子,沒晚!


    闊步行至林世卿身側,未待周帝問詢,李昀便撩起衣擺,跪下叩了個頭,道:“兒臣聽聞林相今日趕迴紹州,本想尋來問一問林帥遇刺一案,可問了一圈,竟沒尋到人,後來才知原來是直接被父皇請到了宮中。一時急於得知真相,闖了進來,冒犯父皇,還打斷了父皇與眾位大人議事,實在不該,請父皇降罪!”


    這段話從頭到尾都充滿了漏洞——林世卿迴京行程沒有跟任何人提前通報過,太子是如何“聽聞”的?還有,若是先“問了一圈”,再來此尋人,又怎會如此迅速?


    但沒人敢說,眾臣轉迴目光,等著陛下開口。


    周帝聽後,先是愕然,後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李昀,又掃了一眼旁邊的林世卿,沉默片刻,方道:“此事匆忙,未及通傳太子,你本也該來同議此事,朕恕你無罪,起來吧。”


    李昀忙道:“謝父皇隆恩。”站起身後還要再說,卻聽周帝道:“朕今日身體不適,就先說到這兒罷。來人,將林世卿停職收押,其餘留待下次再審——都退下吧。”


    林世卿麵色平靜,叩頭謝恩後,被兩人帶了下去。


    李昀雖然沒有料到事情會這麽順利,也沒想明白事情為什麽會這麽順利,但也是心頭鬆快不少,與眾位大臣一同告退後,便立即轉去追剛剛帶走林世卿那幾人。


    林世卿剛被帶走不久,沒走多遠,李昀就追上了他。


    眾人靜默走著,倏而,一道電光橫跨天際垂至視野極處,緊跟著便是滾滾而來的悶雷,纏綿許久方停,豆大的雨滴隨之而落,偶爾越過簷角砸在臉上,讓人覺得分外清新,也讓人覺得分外清醒。


    李昀本以為林世卿多少也會喊喊冤,或至少問他點什麽,畢竟任誰都能看出來,太子殿下今日火急火燎闖殿麵聖就是為了他。孰料林世卿全程無話,李昀便也一時梗住,竟不知要說些什麽了,就這麽一路跟到了天牢外值守大堂中,又跟著去了堂側一座耳房。


    耳房中,林世卿依照規定順從褪去外衣發飾,因著春寒,李昀怕他受凍,便多允他留了一件中衣,等他銬上枷鎖鐵鏈後,便跟著一同進了牢中。林世卿盤膝坐到牢中一角那提前鋪好褥子的石床上,繼而看向李昀,眸光中那些難以辨明的意味恍惚同周帝有幾分相似。


    就這樣定定看著李昀,許久,林世卿終於緩緩吐出了不知在自己胸中盤桓多久未散的那口氣——這場醞釀了十餘年的雨,今日,到底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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