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驚羽沒想到除了一身白以外,可能出現在林世卿身上的常服還會有什麽別的色調,更別說是正紅這樣鮮豔的顏色,而且……


    這麽美。


    “好看嗎?”


    一整個下午,林世卿都不見人影,孟驚羽不放心,便偷偷派人跟著,那跟去的家仆卻隻見人進了一個成衣店,可幹等著也不見人出來,隻好迴稟說將人跟丟了。


    那家仆迴稟過後剛退下,迎麵就見到了一位紅衣小姐——那小姐長發及腰,隻省事地用一根紅帶子綁住,打了個結,插了根銀簪,袖子遮住了大半張臉,隻能看到光潔的額頭下,露出一雙翦水秋瞳,兩彎眉梢含著幾分溫柔,隱隱能看出來是個漂亮的妙齡小姐。


    那家仆臨走時心裏還在嘀咕:園子裏什麽時候來了這麽一位小姐?


    擦肩而過時,兩人微微點頭致意,家仆忽然從熟悉的動作裏感受到了點什麽,但旋即就趕緊打消了念頭——別想了,怎麽可能呢?


    光看衣服就知道,就好比冰和火……怎麽可能是一個人?


    “……不好看嗎?”


    進屋前,林世卿正藏在麵向孟驚羽書房的迴廊拐角處猶豫不定,透過打開的窗子看到孟驚羽坐在書桌前寫著什麽,想是公事,便給自己找了個好借口——驚羽有正事,不能打擾。


    可沒過多久便見有家仆進屋稟報事情,這下可沒什麽打不打擾的借口找了。


    林世卿也不是什麽反複拖遝的人,見那家仆說完出來,驟然換了打扮、有些不敢見人的忐忑未去,便將臉遮了進了屋去。


    可林世卿未曾料到,她進屋後,孟驚羽看了她半天,她又出聲問了孟驚羽兩遍,接著走近了些,孟驚羽卻仍是一副沒有反應過來的樣子。


    林世卿一腦門問號:難不成是太醜了?這顏色太豔了?驚羽被嚇到了?


    一這麽想,心裏頓時有點發虛,暗自反思道:也是,自己常日隻穿一身素色,換了誰冷不丁看到自己這一身紅,怕都要被驚一跳的,還是再迴去換一套——至少換一個顏色,應該會好些。


    林世卿越想越覺得是這麽一迴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剛才在店裏粗粗照了一下,可能是長時間沒這樣穿過了,不大好看吧……我原想著,雖然這衣服是大了些,可看著不花哨,料子也不錯,便做了個主——我這就再去換一套。”


    “不用!”見林世卿要走,孟驚羽驀地一站,險些撞翻了麵前的書案,筆架案卷一陣搖晃,兩張紙飄飄蕩蕩落到了地上,“這一套……挺好的。”


    林世卿俯下身替他撿紙,剛要重新放到書桌上,低頭一掃卻被那紙上的內容吸引住了。


    孟驚羽卻沒注意到這個——林世卿俯身低頭的一瞬間,那節不經意間露出來的形狀優美的白皙頸項,立時便和大紅的衣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孟驚羽喉嚨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艱難地補充道:“但是……出去不許穿這身。”


    林世卿正研究那紙上寫的東西,隻覺眼熟得很,卻一時沒想起來什麽時候見過,也沒仔細聽孟驚羽說了什麽,便順口應了一聲。


    俄頃後,孟驚羽平複了一下唿吸,見林世卿一直拿著那兩張紙也不還給他,便從座位上走了出來,一搭眼,心裏一跳,劈手便將那兩張紙奪了過來,迅速折了兩折,塞到了自己懷裏。


    然而已經晚了。


    林世卿摸了摸下巴,轉過頭擺弄著筆架上的幾支筆,恍似隻是漫不經心地問道:“我仿佛記得某人說過,在月老廟抽到的是什麽來著……哦,上上簽。”


    聽到這兒,孟驚羽的臉已經有點紅了,偏頭抬手,食指在眉梢蹭了蹭,眼神亂晃地裝糊塗:“咳,什麽時候的事?有嗎?那個……你肯定是記錯了。”


    以林世卿過目不忘的能耐,看了幾遍早就將紙上的內容牢牢記到了心裏,當即就重複了一遍:“最是傷情日落山,重重險困勢難安。須效箕子佯瘋避,若問艱危可過關。下離上坤,地火明夷——中下簽,嗯?我瞧著這筆跡,應該還是驚羽自己又新謄寫過的吧?”


    孟驚羽沒想到還真讓她給記下來了,這下避無可避地隻得正麵答道:“世卿不是不信這些的嘛,怎麽記這麽牢?”


    “中下簽……”林世卿知他轉移話題,沒有點明,腦中迴想了一遍這首簽詩,默然間竟有些心驚。


    “以前是不信,可如今看來,卻似乎還是有些道理的。前兩句‘最是傷情日落山,重重險困勢難安’,正應了倦遊山照柱崖頂的情景,後兩句又應了出了崖底,迴營時的情景——或可見這些僧僧道道的,雖不必過於在意,卻倒也不至於全是無稽之談。”


    孟驚羽見她笑意淡了,知道她這是心口不一,追根究底,還是有些在意的,便笑道:“中下簽怎麽了?好歹還占個中字呢!不全是無稽之談又如何?這簽就是不好,就是應了,咱們不也都平平安安過去了?”


    林世卿胡亂點了點頭,腦袋裏卻全是另一張紙上寫著的她的卦詩:


    旅程恰似火燒山,顛沛流離自等閑。


    並濟剛柔休倨傲,問求行旅凱歌還。


    離上艮下,雷山小過——下下簽。


    “就算是下下簽又怎麽樣?倒過來看一樣是上上簽!”


    林世卿聽到孟驚羽的聲音才反應過來,她竟將剛剛腦中所想喃喃出了聲。


    “這些僧僧道道的也就會敲敲木魚撣撣拂塵,拿些似是而非的卦簽酸詩糊弄人,”孟驚羽從懷中抽出那兩張紙,大筆一揮,在兩張紙上各自添上了一隻烏龜,龜殼上的紋路也都描了出來,將那兩首詩徹底壓在了烏龜底下,字都看不清了,“看!有朕親筆題畫的玄武壓陣,甭管那上麵寫的什麽上上下下的,都不準!”


    林世卿明白孟驚羽著是在安慰她,但他這一副理直氣壯的無賴嘴臉還是讓她有些無言以對——明明知道他這都是一堆狗屁不通的歪理邪說,卻偏偏不知道該怎麽反駁,隻哼了一聲表示不敢苟同以後,便佯作生氣地背過身去不再理他。


    孟驚羽忙湊過去,毫不吝惜地一連做了四五個鬼臉,卻見她仍板著臉不搭理,便又將腦袋搭在她的肩膀上:“世卿?世卿,這都是騙小孩的東西,你又不是小孩,不要相信就好了嘛!


    林世卿剛剛隻是一直努力壓著嘴角才會板著臉,這下終於禁不住露了笑意,半真半假地輕聲斥道:“哈巴狗都沒你這麽訓練有素!”


    孟驚羽的腦袋搭在林世卿肩膀上,沒看到她的表情,聽了話還以為她還在生氣,眼睛正對著桌上兩張小烏龜,像是想起了什麽,神情忽的落寞下來。


    “這法子還是小時候墨陽教我的——那時候一旦有人欺負我們,我們又打不過的,便會將那人人名寫在紙上,上麵畫上烏龜,還有句順口溜,我現在隻記得前半句了——‘王八蓋帽長不高’,那些人後來就真的長得都沒有我們倆高了……你當看在墨陽的麵子上,別生氣了,好不好?我保證,日後一定不騙你了,好不好?”


    林世卿發現孟驚羽之前就會挑著他的七寸說話,可以他現在的功力,儼然已經不用挑了——隻要想,甭管故意不故意,簡直就是一戳一個準!


    就算她之前是真生氣,如今聽了這個話,氣也早就撤得一幹二淨了。


    林世卿無聲地歎了一口氣,轉過身,把自己埋到孟驚羽懷裏:“墨陽兄在看著咱們,我知道的……早就不生氣了。”


    孟驚羽的目光落在那兩張小烏龜上,久未言聲。


    “下雪了。”


    林世卿在他懷中輕輕一動,孟驚羽才醒過神來,低低說了一句:“我是真的怕你生氣。”


    ——因為你不是那些可以隨意握在掌心的女子,你屬於的地方不僅僅是我的懷抱……也許你一生氣,或者不用生氣,什麽時候,也許都不會知會我,便毫無掛礙地抽身離開了。


    隻這一句,林世卿便深切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可卻什麽都不敢說——怕的人何止孟驚羽一個?


    林世卿也怕,尤其怕她什麽時候沒有忍住,開口吐露出那個已經被他們刻意忘記了的“寒疾”究竟是怎麽迴事。


    兩廂無聲。


    又過了一會兒,孟驚羽輕輕拍了兩下他的背,玩笑哄逗似地道:“好啦,占了便宜該幹正事了——還有幾封送來的折子和軍報沒批,或者你先迴屋等一等,待到晚上了,再一起去街上逛逛,年末了,大街小巷都熱鬧著,好玩的好看的都有……怎麽樣?”


    “嗯,”林世卿看著他重新坐迴桌案後,答應一聲,卻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在這兒陪你。”


    孟驚羽點點頭,勾起唇,笑了。


    外麵又開始下雪——飄飄灑灑的,不是初雪,也不知道是今冬的第幾場雪了。


    屋外寒風陣陣,冬雪紛紛;屋內曲帳畫屏,紅袖添香。


    一人在屋內批奏折,閱軍報;一人在身旁執素手,研墨香。


    臘月的飛雪裏,日光卻仍舊暖人,自窗中透進來,慵懶地照著屋中兩人,在牆上投映出一站一坐一雙清影。


    仿佛正和了那句“形影不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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