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一向淺眠的林世卿睡得很踏實,做了一個夢。


    在夢裏,他好像一下子迴到了永康元年的清明雨後——舉目望去,冬日蕭索不再,郊野風物俱換新顏,春末了。


    這是在洛城。


    一轉眼,天色漸暗,蜿蜒的洛水上開始劃過各色精巧的畫舫船隻,其上有嬌豔欲滴的女美人,也有楚楚動人的男美人,鶯歌燕舞的,好不動人。但凡近岸有畫舫往來經過,便總能惹得兩岸看客激動不已,花枝手絹扇子玉佩等物前仆後繼的奔赴空中,運氣好的能被船隻接住,不過大多都是運氣不好的,隻能喂給洛水裏的魚蝦了。


    然而這些熱鬧的地方,離林世卿都還遠,他現在的位置隻能看到煙花在夜空深處盛放,引起一茬接著一茬的叫好歡唿。似曾相識的月老廟在他背後隻留了一大片柳蔭下的影子,靜悄悄的,可那諳熟到了骨子裏的聲音卻兀自不停地灌進他的耳朵,也不管是不是會擾人清淨。


    “……世卿,別唬我,我手裏紅線的另一端是你,跑不了的!”


    “……這是老天定的姻緣——我說了,你跑不了。”


    那聲音海潮一般,像是從四麵八方來的。


    林世卿抬眼看了一圈,卻沒找到人。


    下一刻,他腕上卻驀地沉了一下,林世卿低頭一看,原來是腕上被係了一圈紅繩——那紅繩一端鬆垮地在他腕子上打了個結,另一端拖著地,長長地延伸了出去。


    林世卿感覺那紅繩結扣有些鬆,像是要掉,不知怎的,心裏就怕極了,忙伸手按住了那個紅繩結,低下頭,目光控製不住地便順著那道延伸出去的紅繩一道走了。


    像是感受到了林世卿的目光,那節紅繩也抖了抖,心有靈犀似地,林世卿猛一抬頭,便看到了月老廟大門旁柳蔭下那個衝他挑眉笑著的青年人。


    那人衣飾服冠全是一片模糊,臉卻像前世就刻在腦子裏了的,五官神情在眼前清晰得一塌糊塗。


    不用說,甚至不用看,林世卿都知道那人是誰。


    那人衝林世卿搖了搖被他牢牢牽手裏的紅繩——若是有尾巴,怕是也要跟著那一臉的眉飛色舞一起翹到天上去的。


    林世卿已經很久沒有看到他這麽笑過了——自打一些事情發生以後——心裏感懷,原本那點害羞也就顧不得了,一時五味陳雜,隻想離他近些,仔細看看他的笑容。可沒料到夢裏的路看著遠,剛走了不到兩步,就被人一把扯到了懷裏。


    “驚羽……”


    孟驚羽好像隻是嫌他走得慢,扯過來後便將他放開了,賴皮賴臉地將手腕和紅繩伸到他眼皮子底下,強買強賣似的道:“給我係上!”


    林世卿被他這打劫似的口吻弄得哭笑不得,認命地將紅繩在他手腕上繞了一圈,剛要打結,孟驚羽卻道:“再繞兩圈!”


    林世卿好笑地歎了口氣,又繞了兩圈,打了個漂亮的節。


    孟驚羽卻似乎左看右看都覺得不滿意,自己解開了節,握著林世卿的手捏起線頭,又一口氣在自己手腕上繞了五六圈,這迴心滿意足了,向林世卿道:“好了,係上吧!”


    林世卿隱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大抵是因為第一次見到孟驚羽這樣孩子氣的模樣,心裏頭喜歡得不行,簡直真的想要別再醒過來了。


    林世卿心裏正想著呢,自己手上的紅繩結卻開了,眼瞅著就要掉,林世卿見狀一慌,手腳不聽使喚了一般,僵在了半空。


    孟驚羽卻抬手穩住了他的腕子,接住了將將滑下來的紅繩,微微蹙著眉,照比著自己手腕上的,給林世卿手腕一圈一圈認真纏完係好,用自己係著紅線的那隻手握住了林世卿纏著紅線的那隻手,看了看卻又覺得單是一根紅繩連著不結實,於是幹脆拿餘下的紅繩將兩人手腕一同綁了,才笑道:“好了,這樣就不會鬆了!”


    確實是不會鬆了——若將兩人的腕子比作兩個人,那麽“五花大綁”也就不過如此了。


    孟驚羽手心裏全是汗,握得林世卿常年冰涼的手也跟著熱了起來。


    畫麵一轉,又跳到了畫舫上。


    半年多前的洛城一行人正圍著一張圓桌推杯換盞地行酒令,陳墨陽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先人詩詞被改得不像樣,一旦被他行到了詩詞歌賦的令簽,大半場噓聲之下,隻有韓昱捧場。


    整桌不分君臣,孟驚羽身旁坐著陳墨陽和林世卿,林世卿挨著月汐……桌子不大,人都挨得很緊,行了一會兒酒令後,眾人玩得厭了,便在陳墨陽和韓昱的強烈建議下換了擊鼓傳花。


    月汐自請要去當鼓手,王季同卻心疼她,接過鼓槌,讓月汐去玩,月汐給他整了整衣襟,含羞帶怯地應了。


    也不知是不是王季同和桌上的人都商量好了,每次鼓聲一停,那個彩綢做出的大花便總會不偏不倚地停在林世卿或者孟驚羽的手上。


    眾人吆喝著起哄,尤以陳墨陽為甚。


    陳墨陽油嘴滑舌,還是那副沒個正經的無賴樣:“世卿妹子,你也不告訴我們你原來是個小娘子,我要是早知道,怎麽會將你徒手讓給驚羽?”


    孟驚羽別他一眼:“墨陽,慎言。”


    “慎言慎言,我不說就是,是吧世卿妹子!”


    陳墨陽一邊說著一邊跑開了,眾人聽了,知他打諢逗趣,也不當真,嘻嘻哈哈笑作一團,孟驚羽卻不饒他,將花往林世卿手中一塞便追了出去。


    陳墨陽隻繞著桌子跑,間或還拉過來個人當做擋箭牌,和孟驚羽小規模地過上幾招,寬敞的船艙裏被他們鬧騰得雞飛狗跳,倒是又亂又熱鬧。


    陳墨陽就這麽又跑了兩圈,再一次路過林世卿的時候,忽然將他拉出來塞到了孟驚羽懷裏,道:“你們兩個快謝謝我!”


    孟驚羽和林世卿一齊愣了。


    林世卿愕然道:“謝——什麽……”


    話音未落,場景再一次轉換。


    林世卿懷裏那個片刻前被孟驚羽塞過來的彩綢大花變成了一條紅綢的一端,另一端握在孟驚羽手中,而綢帶正中則是一隻紅綢花球。


    陳墨陽從喜娘手裏接過一個托盤,托盤上有兩隻紅地小酒盅,其上雕龍刻鳳,活靈活現的:“龍鳳呈祥,早生貴子——哎,你們可別光看杯子,這裏頭的女兒紅可是我的寶貝,窖藏得有五十年往上了,頂頂的香,特意等你們兩個成親開的!”


    屋內的人聞言都笑得眯起了眼睛,看著他和孟驚羽——有那麽一錯眼的功夫,林世卿甚而覺得仿佛在人群中看到了她的母妃和哥哥。


    這時候,林世卿才發現自己和孟驚羽皆是一身大紅喜服,金線描邊,繡著吉祥喜慶的紋飾。


    她恍然過來——原來那是她此生都未曾奢望過的屬於一個女子的鳳冠霞帔,洞房花燭。


    清晨時分,沒有宿醉的頭痛感,林世卿是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睜開眼睛的。


    滿眼的大紅,耳邊的喧嚷,亡者的笑臉……好像都仍在腦中,好像……這並不隻是一場夢。


    正出神間,林世卿聽到窗欞被輕輕扣響的聲音,收迴飄遠的神思,掀開被子開了窗。窗外是一隻信鴿,林世卿捉住鴿子,取下鴿腳下的小信筒,拆開一看——是沈寄寒傳信給他的。


    林世卿看完後,深吸了一口氣,借著桌上沒有熄滅的燭火將紙條燃去,疾筆迴了兩句,將紙條塞迴到信筒裏,重新綁到信鴿腿上,放飛了。


    沒過多一會兒,林世卿的門被再次扣響。


    這一次是孟驚羽。


    “我來問你——世、世卿……怎麽了?”


    林世卿一把摟住了孟驚羽的腰:“這段時間梨園沒有旁人,我想,恢複女裝……給你看,好不好?”


    這沒頭沒腦的是怎麽了?


    孟驚羽乍然一聽不喜反驚,心裏“咯噔”一聲,第一反應是世卿一定出了什麽事,撫著林世卿的背,將人半摟著進了屋,又將房門關上,仔細思忖片刻,說道:“這段時間園子裏的確沒有什麽閑雜人,你若想,我自然也是希望的。可是你怎麽會突然說起這個,是不是出了什麽事?你跟我說,我——”


    “沒事,”林世卿截聲打斷他,“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僅此而已。”


    孟驚羽被林世卿這番簡單直白得前所未有的表達釘在了原地,猝不及防之下喉嚨仿佛被什麽塞住了,心跳卻驟然快了起來。


    孟驚羽怕自己聽錯,想要確認,卻又不知道怎麽開口,隻好亂七八糟地說道:“冬季南方戰區陰冷,還要常常顛簸,營區裏炭火也少,我隻是想讓你過來養養身體……你別走就好——你剛才說那個……之前雖然也有梨園之約,但是我沒想過……”


    林世卿再次打斷他,明明白白地說道:“不是你想,是我想。我不會走,剛才說的那個是認真的,至於梨園之約,我——唔……”


    孟驚羽再也忍不住了,攬過她的腰低頭堵住了她的嘴。


    初時隻是試探,卻在唇瓣摩擦的瞬間染上了執迷的氣息。


    孟驚羽的唿吸陡然粗重起來,很快便不再滿足於簡單的貼近,控製不住地伸出舌頭,細致又急切地描摹她美好的唇形。


    林世卿下意識屏住了唿吸,平時或溫潤或淡靜的眸子此刻緊緊閉著,一動也不敢動。


    所有如此一般溫柔繾綣的對待,於她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體驗。


    林世卿的唇顫抖著,孟驚羽暖濕的舌尖掃過她的牙齒,仿佛在氣惱她緊咬著的貝齒,懲罰性地咬了一下她柔軟嫣紅的唇瓣。感受到唇上些微的痛意,林世卿混沌的腦袋裏仿佛有一根弦崩斷了,再也憋不下去,鬆開牙齒,貪婪又急促地唿吸著。


    曖昧的舌遊進了她口中,一路探索,攻城略地。


    唇齒交纏,氣息交錯。


    細碎的日光間,桌上一盞未滅的孤檠散發出旖旎的光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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