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驚羽是在一片洶湧的頭暈和耳鳴中醒過來的。


    失血過多雖不致命,但必定會讓他虛弱很長一段時間,景嵐沒有想到昨天還一臉灰白臥病在床的人,今天就有能耐梗著脖子拄著床沿想起來。


    景嵐剛被林世卿拉過來就被撂在了這兒,轉頭的功夫林世卿人就不見了,景嵐一口心氣正不上不下的堵在胸口,此刻見著心目中的“罪魁禍首”孟驚羽動彈了,禁不住“喲”了一聲,冷嘲熱諷道:“體力不錯呀,再使點勁——對,就那胳膊,再稍微用一點勁兒,都不用多,保證你胸口那倆傷口全崩開。”


    聽到聲音,孟驚羽才注意到自己床尾還坐了一個年輕的小將士。


    景嵐收起自己那沒型沒款的坐姿,走了幾步敷衍地倒了一杯熱水——大概是倒得太敷衍,還被濺起的水星燙了一下,不由皺起眉頭,十分不情願地抻出袖子隔著小瓷杯拿了起來,遞給了孟驚羽:“有那個力氣不如攢足精神趕緊養好身體,我也算完成任務——喝水……嗯,對,全喝了……給你寫了方子,但是沒想到你這麽快就醒了,等一會兒煎好了叫你起來喝。”


    孟驚羽喝了一杯熱水,感覺渾身有了點溫度,口也不幹了,便啞著嗓子問道:“你是誰?……世卿的人?”


    這人對他態度輕慢隨意,但不像是有惡意的樣子,不是他的人,言談舉止也不像是官場上的人,可既然能通過外麵的層層守衛,留在這裏看護他,必然是他所信任的人派來的。但他的臣屬絕沒膽子派這麽一位不恭不敬的,唯獨世卿還有些可能。


    景嵐半強製地將孟驚羽重新按住擺好姿勢,翹著二郎腿坐到了一側,抽出他的胳膊,搭上腕脈,饒有興味地道:“世……卿?叫的倒是挺親切啊!不枉他著急忙慌地把我拉過來給你診治。不過我不是他的人,唔……他是我的人還差不多。”


    “你的人?”孟驚羽想要將杯子遞還給景嵐,卻發現他似乎並不打算接,隻好將杯子放到床邊,“世卿呢?”


    “甭找他啦,”景嵐診完脈滿意地收迴手,“不錯,恢複得挺好——他昨兒就走了,今天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找也沒用。”


    孟驚羽沉默片刻:“……什麽意思?”


    景嵐不由分說地給他掖好被子:“字麵意思!趕緊睡覺,睡覺才能好得——”


    “快”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景嵐就感覺自己的袖子被輕輕扯住了,垂下眼,便見到孟驚羽雙目灼灼的看著他,從眼神看來,倒是一點都瞧不出重傷的模樣:“世卿去哪兒了?”


    景嵐對上他的目光,一時竟覺得有些良心不安,不好意思再敷衍他了:“我也說不清去哪兒了——哎,你別動,我去幫你找個能說清楚的人不就得了?”


    聞言,孟驚羽終於收迴使不上力的胳膊肘,老實躺了迴去,任由景嵐幫他安置好被子,放迴茶杯,閉了閉眼睛,輕聲問道:“你和世卿……是什麽關係?”


    景嵐端詳著他的神態,想了想,促狹笑道:“他是我的……”


    正這時候,外麵卻兀地傳來一聲:“稟報陛下,沈寄寒將軍求見。”


    孟驚羽被景嵐那沒說完的半句話直噎到了嗓子眼,恨不得將打斷景嵐說話的那位報信的倒黴親衛加上來得十分不是時候的沈將軍一同拉出去痛打八十軍棍,不過畢竟九五之尊還是不好這麽任性的,於是隻好麵沉似水地出了一聲:“宣!”


    景嵐見沈寄寒來了倒是十分高興:“說曹操曹操到——說要去找你呢,你自己就來了!正好,你趕緊給你們陛下講講到底怎麽迴事,剛好我也想聽聽你們公子到底什麽時候迴來。等他迴來,我也好交差,繼續過我的逍遙日子去。”


    沈寄寒先向孟驚羽行過大禮後,又衝景嵐點了點頭,走近了些,才低聲將林世卿的計劃說了出來。


    南征之前,林世卿便料定會有人忍不住將手伸到南征這鍋肉裏,搶著分一杯羹。可他不是神,他料得出有人眼饞,但不可能料得出誰在南征的什麽時候膽肥到虎口奪食不長眼。


    他最多隻料到在越衡郡前這段僵持期是最有可能發生這件事的。


    於是林世卿製定了第二個計劃——針對齊國聲東擊西,敲山震虎,繼而調虎離山,一擊拿下越衡郡,不給別人以任何機會。


    林世卿想到的孟驚羽自然也想到了——他當初決意禦駕親征的原因之一就在於壓製楚國南境這位極有可能伸手攪和的人,鎮南候曾胥。


    楚國之中,除了他沒人壓製得住曾胥這位已經養出熊心豹子膽的一方軍侯——不用說,南征首先涉及調用的就是南境軍,而身為南境軍的直屬統帥,曾胥是楚國最有可能從中作梗,而後坐地起價,在南征這鍋肉裏跟他搶著分一杯羹的人。


    但他沒想到,林世卿為求南征速勝會選擇這樣一個險之又險的方法——林世卿的方法不能說不好,如果他和林世卿一點瓜葛都沒有,說不得他還少不了要讚一聲好計。


    可他不是。


    沈寄寒還沒說完的時候,孟驚羽就已經渾身冰涼地不大想聽了——他實在不想聽林世卿為了盡快打下來齊國,到底是做了怎樣計劃周詳的作死準備的。


    不管這個方法有多好多妙多讓人讚歎,甚至值得載入史冊以供後人稱道效仿,但……那個人是林世卿,不是別人。


    光是這一個原因,就足以讓他將這個令人拍案叫絕的好法子歸到不可用裏麵。


    景嵐似乎也對林世卿這個別出心裁的作死方法頗有微詞,於是決定這段時間不走了,除了照顧孟驚羽以外,安心待在楚軍營地裏,等著林世卿迴來後好好教育一下他這位不安分的大侄子。


    而身為不知不覺中就被人算計了的齊國,對於這個不擇手段的方法的微詞,顯然更加不隻是一點兩點。


    過了幾日,齊國的探子呈上了幾封再次震驚齊國朝野的簡報:沿著南衡山脈向東的幾個村子和城鎮隻餘下一片焦土腐屍,豬牛馬羊一切活物全無,方圓幾裏全被屠戮殆盡。


    蝗蟲過境都沒有掃蕩得這麽幹淨的。


    問題是周楚盟軍大營正好好地待在南衡山前,這群沒有人性的蝗蟲究竟是打哪兒來的?


    又過了兩日,更為詳細的緊急軍報再次傳來:這支“蝗蟲”軍隊由兩三千輕騎組成,頭領是一個身著銀鎧、麵容猙獰的將軍,衣襟、袍袖還有鬥篷都是白色的,據稱,所到之處,神鬼俱退。


    地方軍得了聖命不是沒派人圍剿過,但由於那支輕騎行動力太強,行進速度太快,看起來又是格外訓練有素,國難當頭,被留下的地方軍大多都膿包得很,每次也就是做樣子追追,運氣好了能遠遠看到個影兒,運氣差了,連人在哪兒都摸不到。


    高遠晨一把將這封追加的緊急簡報拍在桌案上——所到之處,神鬼俱退?


    裝神弄鬼還差不多!


    隻是那個“一身銀鎧,麵容猙獰”的將軍是誰?齊國什麽時候和這麽個無名且難纏的家夥站到了對立麵?


    高遠晨仍自困惑不已的時候,龐海倒是跟他提出了一個極有可能的人——林世卿。


    林世卿在龐海手中是記錄在案的難纏老對手。


    老將帶兵常在一個“穩”字或者“正”字,而小將帶兵則常在一個“進”字或者“奇”字。早年周齊洵河之戰時,林世卿初上戰場,手底下應用的這一套“進”和“奇”的理論顯然還不夠完善,麵對龐海指導下的高遠晨還隻是半斤八兩。


    可幾次大仗打下來,林世卿的進步可以用突飛猛進來形容,連龐海都不得不承認,林世卿絕對是個天生的軍事奇才,其用兵奇詭之處,就算不是“神鬼俱退”,也至少是個“神鬼莫測”的水準。


    而洵河之戰時,林世卿正是披著一身標準的代表汝陽林氏的銀鎧白氅出戰的。


    經由龐海這麽一提,高遠晨也想起來了——隻是與齊國開戰至今中,林世卿都還從來沒上過戰場,他都快隻將這個人當做一個謀相看待了。


    果然,在有心查探之下,很快就被他們探得,多日以前,林世卿帶著幾千輕騎離開了周楚營地,往東去了。


    往東能去幹什麽?


    南衡山脈橫亙於齊國北境,整個北境幾乎都可以受到這個天然屏障的保護,但這個屏障再天然再牢固,它前麵也要加上兩個字——“幾乎”。


    能夠打入齊國腹地的有兩條路:一條是直通周楚大軍、讓他們久攻不下的越衡郡;另一條路則是往東走繞過南衡山脈後,沒有崇山峻嶺遮擋的淮東平原。


    至於打西邊走不是不行,隻是齊國西邊靠近南疆,要想從那裏過,首先就得做好“死活不論”的心理準備。


    而周楚大軍繞去東邊也不是不行,但周楚是繞,齊軍可不用繞,等到周楚大軍不遠千裏地打到沒有南衡山脈遮擋的淮東平原時,等待他們的很有可能不是遠近無人、一馬平川的淮東平原,而是早他們好幾步到了地方踩好點的齊軍的埋伏。


    然而,林世卿單獨帶輕騎繞路則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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