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也知道,一口吃個胖子明顯不現實。


    所以他們的打算很穩妥——趁著周國大軍被楚國牽製在東境時,齊國集重兵於周國南境,目標直指成亭郡,甚至隻要拿到渝州城便可以鳴金收兵,坐等周國求和。


    這個目標製定的並不高,甚至可以說,對於如此重視此事的齊國眾人來講,委實有些低了——成亭郡再富庶,也不過是周國二十餘郡中的一郡,渝州城再重要也不過是周國百多城中的一城,齊國北境軍足有十萬之眾,這次拿出了八萬卻獨獨隻想攻下這一城一郡。


    連北境軍統帥都為自家將士委屈,殺雞用牛刀也就是這麽一迴事了吧——成亭郡日常守軍撐死一萬,戰時守備嚴些,但是負荷到三到四萬也就到頂了。


    至於現在……


    周楚東西守軍嚴陣於前,各地臨時抽調的兵士作為後備,南境力量能剩下來多少?成亭郡守軍力量能剩下來多少?


    八千?五千?


    就這小魚小蝦三兩隻的夠給他們這浩浩八萬大軍塞牙縫的嗎?


    別說八萬打八千這種玩笑一樣的事,就是八萬打一萬八,估摸著都會有不少人罵他們趁虛而入欺負人的。


    北境軍統帥龐海摸著最近一個朝臣世家意思過來的翡翠白菜擺件,笑得神氣十足——誰都知道這次出征的勝果幾乎就是手到擒來的事情,多少大家族都想借這個機會給自己家幾個不爭氣的小輩攢攢功勳,日後乘蔭於前人也能順理成章一些。


    而他這北境軍統帥老光棍一個,全憑一身本事爬到這個位置,戍邊多年,無論是家業還是生活都處於一個快淡出鳥了的狀態,什麽時候享受過這朝堂內外眾星拱月般的特殊待遇?


    然而美好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他這股神氣很快就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在戰場上,信息不流通,和信息不及時流通,這兩件事的打擊是同樣具有毀滅性的。


    等到齊國已經將戰略重點部署在了大周邊境,尤其是成亭郡邊時,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原以為是一具空殼子的地方,早就變成了周國守株待兔了多時的五萬大軍。


    而他們認為毫無威脅的大楚南境,也早已悄無聲息地換成了楚國蓄勢待發的八萬隻大狼小狼,磨牙霍霍虎視眈眈的寄望著他們的國土,等待著一口一口啃食掉麵前這道絲毫沒有防備的美味。


    更糟糕的是,這中間,還有兩隻瞪著眼睛冒著幽光的狼王。


    等到齊軍自以為不可能失敗的“偷襲”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強烈抵抗後,他們才知道什麽叫做心涼。


    皇座上的高遠晨收到這一封來自北境軍的緊急戰報時,好一陣子迴不過神來——他仿佛看到了已經日薄西山的大齊,那溝壑縱橫一般的國運氣脈正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山的那一頭緩緩傾斜。


    山的那一頭代表了什麽,他無比清楚。


    曆史中有多少曾經的興旺和鼎盛最後都會走到的那一頭。


    那一頭,叫做曆史。


    他明白的知道千秋萬代是一件多麽困難到不切實際的事情,但是他從來沒想過,他剛剛強硬的接過手來的大齊江山會以這種決然而不可追的姿態這樣迅速的消亡在他的手中。


    大殿上靜悄悄的,空氣肅穆的近乎凝固,沒有人——哪怕是怎樣的佞臣貪官,會在國難當頭一把砸下的時候不應景的連唇亡齒寒的道理都不懂。


    高遠晨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軍報,嗓子幹澀的摩擦著,他品出來了點鐵鏽的味道,神情複雜的開了口:“朕……自即位以來,夙夜憂歎,自問兢兢業業,不曾怠惰社稷分毫……”


    他說著說著不由多出來了一些長歌當哭的滋味來:“……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與民休息,順天應人,今貪心不足,窮兵黷武,列陣於周前,致我王師萬千子弟陷於周楚詭計,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邦之杌隉,曰由孤一人——”


    話音未落,便是一口鮮血噴出,龍座旁邊的內侍趕忙迎上去,到了近前卻發現皇上已然暈了過去,趕忙連同侍衛七手八腳地將高遠晨抬迴了寢殿。見皇帝離開了,眾臣在殿上失神的無聲片刻,待聽得內侍又趕迴來宣布退朝後才一個個腳步沉重的往迴走。


    沒有人會懷疑,這一口血噴出來的是他們年輕的大齊皇帝的心血。同樣,也沒有人會懷疑,周楚這次聯合不會沒有梁國的影子。


    三國聯合……


    再大的僥幸心理也沒有辦法說服齊國眾人,三個亮出利爪的猛獸,會給沒有防備的齊國留下一線生機。


    北境軍統帥龐海的緊急軍報傳迴後,高遠晨先是經曆了金殿嘔血暈厥,後是幸得神醫照看,竟讓他真的強撐著一口心氣輪軸轉的議了兩日兩夜的事,而後連下三道軍令,才又放心的繼續暈過去了。


    一,整個北境軍,包括呈傾頹之勢一路敗退的東北境軍,一同進行戰略收縮,整兵退守於大齊第二道防線越衡郡的南衡山脈一線,東北境軍守城並等待北境軍統帥龐海支援,決不可戀戰。


    二,大規模征召新兵的同時,調集各地守軍趕往北疆救急。


    三,全國進入緊急備戰狀態,賦稅提高三成,糧銀優先供給北境守軍。


    齊國朝廷的反應不可謂不快,可惜,在周楚的蓄謀已久下也隻是稍稍減少了一些損失,成效甚微。


    九月初時,齊國北境幾乎全線淪陷於周楚之手,半壁江山不複,杜鵑啼血,曠野哀聲不斷,大齊廟堂內外俱是一片悲戚之色。


    然而這種悲戚,到了收到周軍一路屠城活物不留的第二封緊急戰報時,則盡數變成了悲憤。


    如果戰敗或是投降就等於死,那麽不如頂天立地埋骨青山,為國流盡最後一滴血。


    一時間齊國幾乎陷入青壯老小人人參軍的境況中,連不少平常橫行一方的綠林匪賊都紛紛出山要為國家出一把力,大小官員民間商人毀家紓難者更是不計其數。


    軍報一封比一封難看,高遠晨已經不期待北邊的加急軍報能傳迴來什麽好消息了,可是即便知道如此,也還是希望能夠時不時地收到些消息。


    又過了幾日,終於到了許久未見軍報之時,高遠晨越想心越涼,終於下定決心下了第四條軍令——禦駕親征。


    百官自是千百張嘴的勸阻陛下三思,可是這次就算全體禦史台的人全都血濺金殿都沒用,他們這位陛下已經鐵了心,必須要去了——他不僅三思過了,百思都過了,齊國如今內患已平,外敵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他這一杆大旗要是飄在前線還能有些作用,可放在京中卻隻能當熱鍋上的螞蟻——而這螞蟻還是瞎的。


    國將不存,他這君又算什麽?


    更何況他絕不相信這短短時間結起盟來的周、楚、梁三國會連一點可乘之機都沒給他留下。


    天無絕人之路,但是不走永遠沒路——至少第一步邁出去以後,他才有資格說這話。


    而隨著高遠晨的動身,另一個人也一同動了身,並且先他一步到了這是非之地的旋渦。


    “怎麽是你?”林世卿詫異的打量著麵前的這位撕掉麵具露出真容的小士兵,“怎麽會想起來找我了?”


    那位小士兵左右打量一下沒人,便大喇喇的坐到了林世卿的榻子上,沒有防備地被硌得“哎呦”了一聲,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這鳩占鵲巢的行為不對似的,嫌棄的說道:“我原本以為你這好歹也算是個主帥,就算不是主帥也得是個厲害的人物,怎麽混得這麽差?嘖嘖,瞧瞧你這屋子,一張桌子,一個矮幾,然後就剩了個我屁股底下的這玩意——你這帳篷快能比得上貧民窟了,連張能睡人的床都沒有,就這……”


    那士兵將頭盔骨碌碌扔到一邊,露出一頭青絲,他理了理頭發,又拍了拍屁股底下這跟石頭差不多的硬板床,不滿道:“我在耗子都不呆的山溝溝裏的客棧睡的床都比這個軟!”


    林世卿坐到他旁邊,笑道:“畢竟是行軍,拔營紮營自然怎麽便利怎麽來,總不能單獨給我備一套高窗軟枕綢麵被子吧?更何況大楚陛下和我同全軍上下都是同樣的待遇,陛下還沒說什麽,我哪有理由挑剔?”


    “那我管著呢?”那士兵仰躺下去,腦袋靠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終於感覺身上放鬆了不少,“你說那些當皇帝的也真沒趣——你看他們,坐擁天下,酒色財氣樣樣不缺,隻要在自己的地頭,沒人敢說個不字!嘿,就這種得天獨厚的條件,不放在院裏好好養著享受生活,動不動就吐個血,白個頭,還偏得這麽作妖,你打我我打你的……不折騰不痛快還是怎麽的?”


    繼而,他十分不敢苟同的搖搖頭,總結道:“無聊。”


    林世卿往他身邊坐了坐,輕巧的將他身上的盔甲解開拆下,聽他舒服的歎了口氣:“還是大侄子你最會心疼人。”


    林世卿將盔甲輕輕撂到一邊:“照你這麽說,你去看過高遠晨?你認識他?”


    那小士兵側過腦袋將被子抽了出來,蓋到了自己身上,打了個哈欠,渾不在意的迴道:“反正你聰明,我不告訴你,自己猜去吧——我這一路趕的馬都歇菜了好幾匹,可快累死我了,睡一會別吵我。”


    林世卿替他將被子整了整,坐到了床榻邊,右手手指一頓一頓的扣著左掌:“我聽說前一陣子,他身邊有個神醫,而且,多虧了這個神醫,他才能這麽快痊愈,並且有機會像你說的這樣作妖趕到了前線——那個神醫……小六,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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