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成王敗寇多少風流豪傑,可無論成敗,天命人謀都是缺一不可的,”孟驚羽道,“我有運數,有天時地利人和又如何,我身邊這謀定而策事者的位置還是空著的——世卿,我絕不會改變我曾經說過的話。”


    “曾經說過的話?”林世卿迴憶著道,“黃金台或是梧桐木麽……同陛下一樣,世卿也不會改變曾經說過的話。”


    “我知道,”可能是受挫受習慣了,孟驚羽對於他的迴答並不如何驚訝或是在意,“隻是話不要說太滿,且行且看罷。”


    林世卿哭笑不得的搖頭道:“其實這話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褒還是貶,不過有的時候我是真的佩服陛下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無論我的話說得多絕,陛下也總能扒開個縫找到點光,也不知我要怎麽說才能讓你打消這妄念。”


    “這怎會是妄念?”孟驚羽道,“未曾潛淵者,不知淵之深;未曾臨崖者,不知崖之高。若不試試,怎知那就是妄念?倘若連試都不肯試,便是眼前的美景,嘴邊的熱饅頭,不也都是妄念麽?”


    這迴卻是林世卿啞然了,半晌才笑道:“罷了,這個我辯不過你,不過總還有個叫做‘強扭的瓜不甜’的道理,陛下知道就好。”


    孟驚羽道:“自然知道的,我不僅知道這個,我還知道有個道理叫做‘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我撒了你這隻瓜的種子可不是白撒的,往後可是要等收成的,你這樣好的一顆瓜,我也不怕熟的晚些,就怕你被旁人摘了,那我可就要哭死了。”


    林世卿活了這麽久,還是頭一迴聽人將自己比成一顆瓜的,心下好笑之餘卻有些融融的暖意——有多久沒有與人這樣談笑了,沒有那麽多包袱和壓力,甚至還有些被人揭穿了許多原本可能永遠無法與人言說的秘密後,那種油然而生出的奇異的輕鬆感。


    他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擔心過孟驚羽會利用這些秘密去做什麽,這樣全無來由的信任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若是這隻瓜沒熟時,自己便先在藤上枯死了呢?陛下這種子豈不是白撒了?由此可見,陛下還是多照看照看旁的瓜好些,興許能遇到更大更甜的呢。”


    孟驚羽十分糟心的道:“好好的偏要說這些晦氣話作甚?我這看瓜的人還沒說什麽呢,你自己說的可不算數。”


    看林世卿笑笑後便默然不語了,孟驚羽不由得登時打了個激靈——林世卿這句話似乎印證了他心裏的某個模糊的猜想:“那個寒疾嚴重到不能痊愈?嚴重到危及性命?”


    林世卿瞥他一眼沒說話。


    這是默認的意思麽?


    “你……”孟驚羽覺得嘴裏這幾個字大約是越了千山萬嶺才越出來的,出口的過程格外艱辛,“你還有多長時間?或者……或者如果好好治療休養的話,還可以有多長時間……”


    林世卿原本並不是很在乎自己的死活——他生來便隻有半個父親和半個母親,幼年失恃後哥哥也不見了,而後換了身份又多了個恨他入骨也不認他的父親。


    長大了些,四位劍侍之中,鈴鐺和月汐待他也是格外的好,但他不能讓她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久而久之,這些“不能”便成了負擔,他沒有辦法像幼年時享受親情那樣,心無旁騖的享受著這幾位妹妹似的下屬對他的這份好。


    至於子恪,那則是他眼裏心裏更加不敢觸碰的存在——子恪太好了,待他也太好了。可他做了多少胺醃事?又有多少日子好活?他不敢也不能接受這份好。所以他隻能在心裏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城牆,無論他心裏有多渴望這樣的好,哪怕渴望的快要死了,他也一定要將這份好牢牢隔在外麵,把子恪推得遠遠的。


    子恪的好,應該屬於一個幹淨的、更好的、能夠長命百歲的人,而不應該屬於像他這樣一個汙濁的、陰詭的、已然命不久矣的人。


    林世卿原本覺得他自己就是一支短芯的蠟燭,存在於黑暗中,可以照亮,也可以點起許多盞長燈,他會在自己燒完之前盡量多點起些長燈,至少可以讓那些長燈支撐到下一個曙光的到來,點完燈了,他也就該滅了。


    他的任務完成了,包袱卸下了,安頓好了那些人,他也就可以安然離世了——再沒什麽好牽掛的,也沒什麽要被牽掛的。


    可聽了孟驚羽的話,林世卿卻好像忽然意識到,也許事情並不是這樣的,至少在這個打算裏,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一天有孟驚羽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被傳染了似的,林世卿好看的眉眼間也纏了些淺淺的迷茫和愁緒,“也許十年?五年?或是三年,一年?我也不知道。”


    林世卿拾起落到身上的一朵盛開的梨花:“總比這花期長吧。”


    孟驚羽聞言後不由惱得抓心撓肝的,恨不得衝哪兒抽上一巴掌,此刻竟覺得林世卿就好像這梨花枝一樣,專門照著他心窩子最嫩最軟的地方戳,每一下都要見血,偏這正主還不自知似的,說得輕描淡寫極了。


    孟驚羽壓著嗓音低吼道:“世卿!”


    林世卿突的迴過神來,歉然道:“啊……抱歉,失言了,我隻是隨口一說,當不得真。”


    孟驚羽簡直是氣到理屈詞窮:“……你的生死,跟我到什麽歉?”


    默了片刻,孟驚羽忽的想起了什麽,問道:“你現在是不是武功也不大好使了?我跟你了幾天,中間有兩次我不小心弄出了些動靜,本以為你至少會察覺什麽,但你根本沒有理會,以你的功夫,不該這樣的。”


    “唔,大抵是這樣吧,”林世卿說出了那許多事後,心中也再無意隱瞞這些細枝末節,“我這腿的毛病本就是寒疾所致——說來慚愧,如你所料,之前我在畫舫上功夫沒用好,若是常人的話頂多虛弱些日子,或是內息出問題。可我不同,體帶寒疾,常日裏要靠內息內力壓製,這迴反噬的有些厲害,我便將壓製不了的毒性用針暫時隔到了腿上,可這根骨上的毒性不好挪動,上半身的餘毒便隻能用我還沒怎麽恢複的內息壓製了,所以這幾日便說我的身手連季同兄那般書生都不如,也不遑多讓了,聽不到細微動靜更是正常不過。”


    林世卿盡量撿著輕鬆的形容說,可是大約礙於這件事本來就不是什麽輕鬆的事,他的話貌似也沒有起到什麽正麵的作用。


    “原來如此,”孟驚羽聽出了林世卿這話裏那份故作輕鬆的意思,可越是這樣便越感覺心裏汩汩的往外冒著苦酸苦酸的水兒,直到填滿了整個肚子也不見停,隻得好生頓了頓,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配合的輕鬆些,才又問道,“可我見你前幾日還能行走,今日怎麽會……?”


    林世卿答道:“前幾日你常來看我,我沒敢按時施針,因為施針後一段時間腿腳必然是不靈的,這便空了幾日。今日這毒性不大好挨了,我便隻能施了針,隻是大約因為前兩日停針的緣故,今日犯有些嚴重,不過倒也沒那麽礙事,過些天就好了。”


    孟驚羽現在可不敢輕易相信林世卿嘴裏說的這些看似沒怎麽樣的話,可即便不深作分析,這也足夠聽得他五髒六腑都好像扭了個個,又是心疼又是肝顫得十分不成樣子——原來竟然是因為他,世卿今日才會如此……


    孟驚羽甚至忍不住想:若當時在畫舫上時,他沒有吩咐安銘裝睡,會不會世卿便不用遭今日這份罪了?


    既如此想著,他心底那個苦酸苦酸的泉眼便冒得更積極了。


    “不會對你日後還有什麽影響吧……”孟驚羽半垂著腦袋問道。


    林世卿看他一副“原來罪魁禍首就是我”的樣子,不禁安慰道:“總也不會更糟了是不是,左不過都是要死的,早晚都一樣。”


    孟驚羽嘟囔道:“那怎麽能一樣……”


    這一刻,林世卿竟莫名覺得孟驚羽這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有些說不出的可愛,笑了笑也沒接話,兀自閉目養神去了。


    見他休息,孟驚羽沒有打擾,隻出去吩咐下人端來些茶飲吃食,而後便在一旁安安靜靜的陪著。


    直到日頭快落了,林世卿才扶著躺椅要起來。


    孟驚羽見他扶著躺椅站了起來,也趕忙站起身緊走兩步攬過他,扶著他的肩,將自己那一肚子泡在苦酸水裏磨了一下午的話磕磕巴巴的倒了出來:“那個今日……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我是急了才會……”


    他下午想的時候還是一套一套的,可一到正經說的時候,卻是蹦豆似的半天也說不明白,孟驚羽有些懊惱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唉,真是被自己氣死了,關鍵時候嘴笨……對不起……啊,不是這個對不起,是那個對不起,之前的那個對不起……唉,還是都對不起好了。”


    這說的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話音剛落,孟驚羽便又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子:什麽這個那個的,這張嘴長著幹嘛使的真是!


    林世卿被孟驚羽這麽一攬,那顆心便立時十分不爭氣的跳了一跳,聽了他的話,嘴角微微挑起,卻又生生壓下,繼而默默拂開孟驚羽的手,一手扶著樹,一手扶著躺椅站了起來,蹣跚著往前走了兩步,低聲迴道:“……沒關係。”


    這個對不起,還有那個對不起,他都明白,都沒關係。


    他怎麽會不明白孟驚羽最初的意思?


    孟驚羽大可裝作什麽都沒看到,用不著來扶他起來,用不著對他吐露他這麽多心聲,用不著深深淺淺地探問他的宿疾,用不著做那些如月老廟外少女那般普通人看來甚為作嘔的親密之舉,更加用不著為此負責……


    孟驚羽原本應該開心——大家快看,林世卿這心腹之患瘸了,殘了,還有可能快要死了,這該是多麽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可孟驚羽都沒有。


    非但如此,孟驚羽很愧疚,會道歉,還想要關心他,甚至比普通的關心還要更關心。


    可是再多的關心他都不能接受。


    如果這樣的關心最終注定刀兵相向,那麽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接受。


    總歸好過日後剮得鮮血淋漓,麵目全非。


    林世卿低頭看向之前從孟驚羽腿上滾落到地上的那個被他折殘了的花枝,無聲的自己問自己:母妃,你說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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