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聽了大奇,怎麽這中間還有鳳姐姐的事情?轉過身來,細問端的。


    茗煙見他竟不知道,連忙把後頭這一節說了,又說到賈政和王夫人過去,最後歎息道:“誰知到了最後,您沒事兒,薛大姑娘和她那個賤嘴的丫頭沒事兒,璉二奶奶沒事兒,被前罵後打的三爺禁了足,給親弟弟出頭的三姑娘被罰了抄女戒……咱們這起子沒王法的人,都在私下裏替三姑娘不值——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還不如讓人由著性兒欺負痛快了,也就是了。省得還得接著老爺太太的責罰。太虧了不是?”


    若說起來,茗煙這算是當麵奚落寶玉了,可寶玉卻不當迴事兒,隻覺得自己越發羞愧起來。


    寶玉扔下書,站起來要走,卻被茗煙兒拉住,問道:“爺,前兒去花大姐姐家玩兒的可好?今兒要不要也去晴雯姐姐家瞧瞧?我聽說她家姑舅哥哥名叫多官兒的,屋裏藏的極好的酒,嫂子也最和氣豔麗的……”


    寶玉皺了皺眉,瞪了他一眼:“晴雯在家裏隻有這麽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她自己都懶怠迴去。今兒臨走還跟我說,她隻迴去送趟子錢,午飯後立馬迴來。咱們去做什麽?看人家嫂子?臭小子,虧你想得出來!當心我踹你!”


    茗煙嘿嘿地笑,卻隻得放了手,讓寶玉去了,心下暗暗可惜,聽得說那多姑娘兒最妖嬈風流好入手的,雖然自己年歲還小,若是能去解解眼饞,也是好的……


    寶玉迴了內院,再次來到探春房門前,廊下不見了翠墨,隻得自己敲門:“三妹妹。”


    裏頭待書應了一聲,忙開了門:“二爺怎麽這時候來了?我們姑娘睡了中覺剛起來,翠墨正伺候梳洗呢。二爺請。”


    寶玉進去,隻見翠墨正端了洗臉水往外走,笑著屈膝給他行禮:“二爺來的巧。”


    寶玉勉強擠了個笑臉出來,進了內室,隻見探春一臉恬淡,正對鏡側頭打量著自己的發式,口中道:“二哥哥有什麽事麽?”


    寶玉便抬頭看正端茶點進來的待書。


    待書何等聰明,立即拿了茶盤往後退:“二爺請用茶。”轉身便出了房門,順便囑咐翠墨:“好生在這裏聽著。我去看看姨娘和三爺。”


    寶玉見屋裏肅靜了,方籲了口氣,垂頭囁嚅:“三妹妹,今日之事……”


    探春聞言,麵上一冷,轉了過來,滿麵寒霜:“二爺有何教誨?”


    寶玉越發不敢抬頭,雙手緊緊攥著自己的袍子,半天方艱難道:“三妹妹,旁人的不是,我委實說不出來。但今日之事,是我浮躁魯莽,不該張嘴就派環兒的不是……”


    探春一聲不吭,隻等著他繼續往下說。寶玉卻說不下去了。


    他清楚得很。探春對他的要求從來不是什麽善待家人、明辨是非,而是希望他能讀書上進,撐起整個賈氏家族。


    他不喜歡,他不想。


    寶玉心頭思忖,便不由脫口而出:“我不喜歡讀書,不是那些聖人之言不好,不是那些典籍古書不好。我讀四書很舒暢,我讀子書很有趣,我讀詩經尤其喜歡。但是夫子一旦開始講解,那些字字句句就忽然都變得麵目可憎起來。”


    “三妹妹,當今是個果決的君主,一向待人並不算刻薄寡恩。北王那邊即便是有籌謀,但以他手裏的權勢,並未必能夠有那個膽量動作。大姐姐如今雖然晉封,卻未必算得上是得寵……”


    賈探春聽到這裏,目光冷冷地看他。


    賈寶玉說不下去了,頓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話說得流暢起來:“我不想經營仕途,我不想跟那些衣冠禽獸打交道,我看著他們的嘴臉就覺得惡心想吐!三妹妹,這是個道德敗壞的世道,想在這個世道如魚得水,想從這個世道拿到些什麽,付出的隻有自己的臉皮和心。【零↑九△小↓說△網】三妹妹,我不能那麽做,我會討厭自己,你們也會討厭我,老祖宗也會討厭我——三妹妹,如果讓我入仕的代價是這個,你還想要求我入仕麽?”


    探春看著寶玉越挺越直的腰背,看著他臉上越來越沉著堅定的表情,歎了口氣。


    賈寶玉這番話,應該是最心底的唿聲了吧?


    探春終於收斂了嚴苛的表情,和緩下來了聲音,道:“二哥哥,你說的這些,我從一開始就知道。”


    寶玉一挑眉:“那你還……”說著,忽然上下打量探春,眼神中有了審視懷疑,“三妹妹,你不是也入了國賊祿蠹之流罷……”


    賈探春隻得又歎了口氣,搖了搖頭,道:“一開始,我並沒有說過半個字讓你入仕,隻是說希望你能讀書上進,與兄弟子侄做個好榜樣,至少不能是個全套的紈絝子弟。”


    “到了後來,大姐姐真成了娘娘,我更希望你能多讀書,最好滿腹經綸、學富五車,倒不是為了給娘娘添彩,當那個什麽勞什子國舅,而是盼著你能自立起來,省得旁人拿了你去堵娘娘的嘴。但其實,我就更加不希望你入仕——咱們家本就是勳貴,無論如何,都不該再有當個專權外戚的念頭。大老爺有爵位,咱們老爺隻要致仕之前能有個侍郎之職,夠維持家族榮耀,也就是了。至於你,日後平凡,反而是娘娘之福。”


    “但是現在,二哥哥,你睜開眼睛好好看看,家裏都爛成什麽樣兒了?北府那邊為什麽敢看著咱們虎視眈眈,想拿捏咱們就拿捏咱們?不就是看準了咱們家後繼無人?後繼無人就隻能依靠裙帶關係,依靠門閥祖蔭,狐假虎威!二哥哥,環兒還小,他並沒有掌兵權的舅舅,也沒有做皇商的姨媽,更沒有當娘娘的胞姐。我就算是能手把手把他教出來,可教出他來,又有什麽用呢?這個賈家,那個王家,會容得下他出頭嗎?隻怕環兒一個秀才到手,立馬就會有無數的人去害他了!”


    “二哥哥,隻有你了。珍大哥哥和璉二哥哥已經廢了。蘭哥兒畢竟隔了一代。隻有你一個人了。榮寧二府究竟還能不能再撐下去,就隻能看你一個人了。”


    “二哥哥,我不求你揚名天下,也不求你狀元及第……我隻希望家裏有那麽一兩個出息睿智的,外頭人想要殺過來時,須得有三分忌憚。二哥哥,終會有天下太平那一日的。到了那一日,哪怕你掛冠而去,雲遊天下,流蕩紅塵,也算是你對得起姓氏,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偌大年紀還要為了你算計操勞的老太太了!”


    賈探春剖析厲害,苦口婆心。


    賈寶玉動容之餘,又沉默了下去。


    賈探春看著他隱隱約約的,跟賈環如出一轍的倔強,黯然搖頭,長長歎息。


    寶玉慢慢地低著頭迴了賈母的正院。


    恰巧,史湘雲來了,正在賈母房中,大說大笑的。


    這史湘雲乃是賈母的侄孫女,父母早殤,如今跟著叔叔忠靖侯史鼐過活。賈母自幼愛她,便時常接來住著。那襲人在服侍寶玉之前,還曾經特地服侍過史湘雲兩年。


    賈探春與她關係一向淡淡,反倒是林黛玉與她當年一見如故,關係十分要好。史湘雲性格豪闊,不拘小節,所以林黛玉與她多有齟齬,雖說今日惱了明日好了,但畢竟有些彼此較真的意思。自從薛寶釵來了,寬厚溫和,史湘雲竟是大生親近之心,近日裏已經跟薛寶釵好得多了起來,反而跟林黛玉時常語帶譏諷。


    王夫人等人忙碌,來看了看她,問候了小史侯夫婦等人,便各自去忙。如今留在房中的,隻有賈母並薛寶釵林黛玉等姐妹們。


    史湘雲抬頭找了半天,卻沒見著探春,便問道:“三妹妹呢?往日裏不是她在老祖宗跟前最多麽?如何我來了她卻不見了呢?”


    迎春坐得恰好離她近,便傷感告訴她:“三妹妹今兒頂撞了二老爺,被禁足在屋裏抄女戒呢。”


    史湘雲頓時好奇起來,忙去問林黛玉:“她一向是個最會察言觀色的,怎麽可能衝撞老爺?咱們去瞧瞧究竟怎麽迴事可好?”


    林黛玉也是剛剛聽說此事,並不十分清楚,聞言猶豫了片刻。


    薛寶釵連忙出言攔道:“雲兒不要胡鬧。禁足者,禁也。何況還有抄女戒這樣嚴重的事情?那是三妹妹家的家務事,咱們不攙和。”


    史湘雲想想,覺得薛寶釵的話極有道理。畢竟是人家父女們的私事,連迎春都隻知道是衝撞了賈政而已,並沒有其他說法。而自己和薛寶釵、林黛玉畢竟是外姓人,委實不該太過熱心好奇。


    琥珀正來添茶,聽了薛寶釵這話,不由得睜大了眼睛看她:“寶姑娘竟不知道?事情起因不就是因為你家鶯兒當麵輕辱三爺麽?三姑娘知道起頭兒是三爺的錯,所以迴去一怒把三爺打了一頓,老爺和太太聽得鬧,都趕了過去。所以才將趙姨娘和三爺都禁了足,還罰了三姑娘抄寫女戒一百遍!”


    史湘雲不禁咂舌:“一百遍!?”


    林黛玉聽了這話,卻立即轉向薛寶釵,細聲細氣地問:“鶯兒當麵輕辱三爺,寶姐姐竟然不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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