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到大街上,嚴非卻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在這個城市生活了,除了一盞燈,嚴非對其它地方都沒什麽深刻印象,而“一盞燈”,嚴非覺得這個時候是不適宜去的,那是一個讓人安靜地看書喝茶的地方,此刻,嚴非又哪裏能安靜下來呢?  嚴非就這樣站在街頭,舉目四望。華燈初上的城市看上去就象一個塗了很重口紅的少婦,渾身珠光寶氣,妖豔然而俗氣。街道上,因為正是晚飯時間,所以幾乎沒有什麽行人,隻有公交車、出租車依然川流不息。有幾輛出租車司機駛過嚴非身邊的時候,故意減緩了車速,等待嚴非向他們招手,看到嚴非直挺挺地站著不動,就帶著遺憾開走了,也有幾輛比較執著的,看到他站著不動,就摁著嗽叭催促他,弄得嚴非更加心煩。嚴非隻好盲目地順著路邊朝前走去。

    現在已經是深秋,風從街道的東邊朝西邊刮去,刮得沿街的梧桐樹颯颯作響,有幾片枯黃的樹葉落到了嚴非的臉上。當樹葉和皮膚接觸的刹那,嚴非感到了一種孤獨和沮喪,一種無聊和無奈。他的眼淚流了下來。他想,這個城市真不知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大了,大得讓他這個在這裏生活了十幾年人竟然都找不到自己可以去的地方了。

    不知走了多久,嚴非覺得腳底刺痛不已。他看到路邊有一家小酒館,酒館的玻璃門上,幾個用紅紙剪貼的字在屋裏明亮燈光照射下顯得非常醒目:想著記著所以痛著,醉了昏了所以好了。嚴非心裏想,這幾個字還他媽的真有點偈語的味道。我嚴非不就是背負著許多心靈上的債務,想著許多事情才活得這麽痛苦嗎。但怎樣才能讓自己真的醉呢?在以往的應酬中,嚴非有過許多醉酒的經曆,但每次他都是酒醉心明,那時候難受不僅是胃,而且還有心靈。隻有讓心真的醉了,心靈才能睡著好好休息一下。嚴非一邊想一邊推開了小酒館的門,找了個位置坐下。酒館的夥計馬上倒了杯水放在嚴非麵前,遞上菜單,嚴非要了瓶酒,胡亂點了幾個菜。

    一會兒,菜上齊了。嚴非把酒瓶蓋擰開,倒了一小杯,一仰脖,杯子就見了底,酒辣辣的,象長滿了鋸齒的葉片在嚴非胃裏來迴拉動。嚴非感到了一些殘忍的快感,他又倒了杯,一抬手又一口灌下了肚子。兩杯酒下去,嚴非半晌沒動。酒精的刺激使嚴非有些麻木的神經重新恢複了功能。他想起了這一段時間發生的許多事情。在這些事情裏,他的父母親戚、領導同事、妻子兒子相繼登場,他們就象一股股潮水不斷地把嚴非這架老水車推著轉,但轉著轉著,老水車就碎了,碎成一塊塊布滿創痕的木屑。嚴非覺得自己就是這些木屑,思緒四分五裂,連不成線,並且因為有傷痕存在,所以也帶著絲絲縷縷的疼痛。嚴非想,生活的悲劇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發生了某種變故,把人生中一些有價值的東西毀了。第二種是平凡的生活使每個人迷失了自己,但又讓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迷失。前麵是事件性的悲劇,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碰到,而後麵是生態性悲劇,則是人人有份的。

    這時,嚴非的手機響了,嚴非一看是韓曉莉的號碼,立馬掛斷了。這段時間,嚴非每一次大的情緒變化,和手機或者電話莫不有著大關聯。他想了想,幹脆把手機關了。

    嚴非夾了一粒花生米丟進嘴裏,然後打量了一下這間小酒館。小酒館不大,一共有五個包間,包間都很小,包間和包間之間是用一塊簡易的膠合板隔斷的。嚴非坐的是左邊中間一個,所以左右兩個隔壁客人說的話都能清楚地聽見。嚴非聽見左隔壁有一個女人壓低了噪子說:“瞧你那猴急樣,我還沒吃好呢,就把我帶子解開,一會有人進來看你怎麽辦。”一個男人說:“誰會進來啊,現在做生意的人都精明,一看我倆個,早就知道怎麽迴事了。”

    那女人說:“李老板,我在你那小廠裏也有好些日子了,你說給我漲工資,漲到現在還沒影,這個月再不漲,我可不讓你碰了。”

    男人說:“好,這個月就開始漲,每月加一百,其實加不加都那麽迴事,我那小作坊掙了錢還不都花在你身上了。”

    “這話你可要說清楚,你在我身上花什麽了,錢不都是你老婆管著嗎,看看,你吃飯都要選在這些大排檔裏,整個一個鐵公雞。”

    “好,好,我是鐵公雞,行了吧,你可別生氣了,女人生氣可容易變老的。”

    兩人聲音越說越低,後來幹脆不說話了,隻有一陣蟋蟋嗦嗦的聲音透過膠合板傳過來。

    嚴非右隔壁大約是一群民工。他們吃喝很大聲,你來我往幹杯時就象是在吵架。這些民工平時幹得都是最繁重的體力活,風吹日曬的,把性格也磨得相差無幾,久而久之,都養成了酗酒的習慣。幾瓶二鍋頭拚下去,燒得一個個都壯懷激烈。嚴非聽到其中一個人大聲說:“媽的x,王老板這個月再不把工資發全,我就去把他那家小三子剁了。”另一個人說:“麻子,別吹牛了,你有那個種嗎,有種的話在村裏也不會被老婆拿著笤帚攆得到處跑。”

    “操,我王麻子會沒種?我王麻子什麽時候沒種啦,那次被老婆攆著跑,是因為我說話沒把門的,把她氣著了。”

    “說漏什麽了啊,王麻子,說來聽聽。”大夥都慫恿道。

    “那次,我和老婆幹完那事,我說老婆象隻老黃瓜,姨妹子象根小嫩蔥,什麽時候要把那根嫩蔥給掐了就好了。”

    “哄”地一聲,大家都笑起來。其中一人說,“王麻子,也活該你討打,這事隻能放在心裏想著,有機會也可以幹著,但怎麽能說出來呢?”

    “要我說,王麻子說得沒錯,不是有這句話嗎,姨妹子長得好看,姐夫有一半。王麻子,你迴去就跟老婆攤牌,說你還沒占到那一半呢,怎麽著也要把那一半給占了。”

    聽了他們的話,嚴非覺得挺有意思的。敢情這世界就自己活得窩囊,一個開著家庭作坊的小老板、一群連工資也沒拿全的民工聽起來都活得挺有滋味的,至少他們敢想一個男人應該想的事,想過了還會創造機會去做一點男人想做的事。但自己好象不行。這幾年,嚴非除了偶而和韓曉莉幹那事以外,對其它女人好象根本就沒什麽興趣。有時候,因為工作應酬,他出入於聲色娛樂場所,但他卻沒辦法讓自己進入情境。在那些地方,對嚴非而言,除了煩躁不安,根本就沒什麽感覺。對此,辦公室小王常說,嚴主任,看來你真是老了,要知道一個男人如果對聲色之事沒興趣的話,那他基本上就沒戲了。

    那群民工還是圍繞著姨妹子的話題大聲說笑,有的還說起自己和姨妹子怎麽怎麽的。嚴非想,別看他們一個個臉盤黑瘦,衣衫上汗臭不斷,可他們生活的心理環境比自己要好的多了。他們麵對老板雖然唯唯喏喏,但心裏並不痛苦,因為他們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他們麵對年輕的姨妹子想入非非,心裏也不感到羞恥,因為他們覺得是男人都會這樣。而自己呢,麵對領導覺得壓抑,不就是因為心裏還有一個自己嗎,至於麵對曉青,他覺得和麵對領導沒什麽兩樣,哪有什麽非份的念頭呢。因為曉青和畢磊讓他看到了自己家庭的困窘和自己身份的卑微。

    嚴非給自己又倒了一滿杯酒,還是一口喝幹。他想,還是馬克思他老人家深刻啊!人不是純粹自然的個人,而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他嚴非也不是嚴非,而隻是糾纏於諸多關係之中的一個社會角色。正是這角色規定了他的生活,規定了他的人生的悲劇性質。嚴非就這樣胡思亂想著,邊想邊喝。11點多鍾的時候,嚴非發現酒瓶空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櫃台前,嘴唇哆哆嗦嗦:“老板,再……再……再給我來瓶酒。”

    小酒館的老板是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大約也經曆過一些事情,他對嚴非說:“年輕人,你喝得太多了,也喝得太快了,還是先迴去睡一覺吧,醒來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迴……迴去,迴……哪去?”嚴非說,“要是有地方去,來你……你這……這幹嗎?”

    酒館老板見嚴非醉了,沒說什麽,轉身倒了杯水遞給嚴非。嚴非沒接,他打了一個嗝,嗝一打,嚴非感到胃裏的東西快要漫到喉嚨口了,便趔趄著找洗手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紅果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柳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柳戈並收藏紅果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