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狄說到這兒已是再次坐迴幾中,眼珠咕嚕一轉,直言不諱道。


    “那我在蠶食完濮州物資糧草後,定會招賢納士,擴充軍備,然後重整旗鼓,即刻出發向河東開撥。正因打著天補平均的旗號,在抵達黃河西岸時,隻需好言同沿岸居民征借船隻便可順利平渡黃河。不趕時間還好,若趕時間,大可效仿赤壁孟德之舉,將所借船隻以鐵索木板相連,如此一來,隻需幾個時辰,大軍便可浩浩蕩蕩安然平渡,爾後迅速自臨濮登岸,稍作休整,直插曹州。”


    此時聽著冷狄口若懸河一氣說完,劉琦蘊早已是不禁倒吸一口涼氣,並非麵前這年輕人說得不對……相反,他說得極為精準,幾乎已是達到了分毫不差的地步。


    濮州失陷的軍報才到不過幾日,王仙芝義軍的動向便再次傳至周遭郡縣州城,早上劉琦蘊才剛看完賊寇東渡黃河的軍報,沒想到……沒想到……


    如果不是這倆人一直關押在崎陽牢中,劉琦蘊完全無法相信他倆沒有隨著賊寇一同渡河。


    從劉琦蘊的眼神中冷狄看出自己的記憶力沒出任何差錯,不過也正是從劉琦蘊震驚的眼神中,冷狄開始覺得……是不是適時放放水會比較好,畢竟木秀於林的道理……他還是知道的。


    愣了好半晌,劉琦蘊才似恍然迴神,也顧不上內心那股餘震,忙直言道,“繼續說,繼續說。”


    略一思忖,冷狄拱手一揖,“之後,便是攻克曹州了,將軍。”


    “如、如何攻破?”劉琦蘊沒反應過來。


    “……將軍。”


    一股陰冷氣息自背脊處猛然躥至腦後,冷狄一個激靈,這是身體出於對危險的本能感應,他覺察到劉琦蘊的問題似乎會對自己的利益有所衝突,於是略微調整坐姿,接上話茬道。


    “據某等占卜的結果來看,曹州多半也如濮州城,固守不成,繼而失陷,但將軍若要細問其中原由因果……恐怕草民當下無法奉告。”


    “此話何意?!”


    劉琦蘊本還眯著眼等著聽這年輕人再說出些什麽驚世駭俗的預測來,沒想突然吃了記軟釘子。


    “啪!”一拍桌,將軍已是滿臉怒意。


    “將軍息怒,”冷狄蹙了蹙眉頭,腦中快速又仔細地斟酌一番,侃侃言道,“並非草民不願透露賊寇攻城拔寨之手法,隻是草民先前占卜之時……隻卜到交戰之結果,並未卜出相關細則。”


    “好!好一個並未卜出相關細則!”


    劉琦蘊倏地一起身,將腰間配劍往桌上一擲,咬牙響聲道,“本將軍容爾等幾日,若爾等能卜出曹州戰事細節讓本將軍心服口服的話……但有所求,本將軍一律滿足!”


    哎唷。


    聽劉琦蘊這麽一說,冷狄眼角謔謔直跳,不過是些照本宣科的東西,竟讓這堂堂大唐將領有些走火入魔了?


    啊……不過轉念一想也是,如果自己當初跟著舅舅冷如剛踏出國門之前,有個百十年後穿越而來的家夥也用同樣的口氣模樣和自己打賭並一一言中的話……冷狄想了想,大概自己這種波瀾不驚的人也得服到五體投地罷……


    “……敢問將軍,可否告知這夥賊寇目下身在何處?”


    略作停頓,冷狄柔聲問道,劉琦蘊沒多想,旋即答曰。


    “賊寇已過黃河自臨濮登岸,依三個時辰前軍報所述,目下已是離曹州不遠。”


    “將軍……”話音落點,一旁的副將恆常英忍不住提醒道。


    “無妨!”


    敵人的動向也算軍機,軍機不可泄露,更何況還是泄露給冷狄他們這類身份不明之人?劉琦蘊自然知道軍法禁令,不過現在他對這倆年輕人真是好奇到百爪撓心,也顧不上這些繁文縟節,很爽快就直言相告了。


    “那好。”冷狄起身施禮,同樣響聲道,“如此,煩請將軍再給某等一日方可,待到翌日巳時,個中細則,必可揭曉!”


    “好!”


    ……


    冷狄濮州一卦已是讓劉琦蘊有所動容,如今帳營中一番推演更是讓久經沙場的眾將士對其刮目相看,在約下時限用作占卜之後,破天荒的,冷狄和趙英傑這一次沒有再被“請”迴那幽暗潮腐的大牢,兵卒們也不再氣勢洶洶地又架胳膊又架腿,而是隨行兩側,將他倆帶到了崎陽軍陣中偏居一隅的某間民宿裏。


    自安史之亂後,崎陽這地方便鮮再有人居住,劉琦蘊駐兵把守,時過經年,此地早已是成為沂州地地道道的命門屏障,好在原住民雖已盡數逃難,以往留下這些曆經風雨戰亂的房屋……倒還能用。


    推開房門,陣陣腐敗氣息撲麵而至,到底是千餘年前老百姓遺棄的住所,環境自是不能和三十塊一晚的小旅館做比,用手揮揮肆意彌漫的舊塵,冷狄轉身衝隨行兵卒淺淺作揖致謝。


    “將軍有令,爾等不可擅自離開此屋,若有違抗,定斬不饒!”


    門外兵卒冷漠嚴峻,軍令如山,他們想領也不敢領麵前這小子的情。


    能從昏暗壓抑的大牢換到正常屋舍對冷狄來說已經很不錯了,他當然也知道劉琦蘊的心思,甜頭歸甜頭,大棒還是大棒……


    不過也無所謂,幽禁什麽的,劉琦蘊已經做得比李乾坤那雜碎好太多了。


    “知道,知道。”趙英傑不太懂古時這些禮數,聽得門外兵卒警告,不耐煩地點點頭催促他們趕緊走。


    “你們隨身的被袋物品全在這裏,清點一下,若還有其他任何需要,將軍有令,隻要不耽誤卜卦,盡可滿足。”


    將犯人押解到此,隨行兵卒的任務也算完成了,遵將軍的命令,除了留下幾人在屋外站崗之外,其餘人等便都自行離去。冷狄將房門一關,拂了拂屋內破爛憑幾上的積塵,便大大方方地落了座。


    “你不知道曹州的事?”趙英傑朝門縫外瞅了幾眼,將背包中那把54式手槍上膛開栓揣入腰間之後,轉身挪迴正襟危坐的製毒師身邊,疑道。


    冷狄抬眼看了看他,柔聲道,“知道啊。”


    “知道?”趙英傑撓撓頭,“知道那剛才怎麽不說?我看那什麽將軍都快被你的高中曆史知識唬得跳腳了。”


    冷狄又看了他一眼,反問道,“我當時要是直接告訴他了,那我們還有什麽籌碼和他談條件?你們這些大頭兵,懂不懂什麽叫運籌帷幄?”


    聞聽冷狄說起這個詞,趙英傑腦海中突然蹦出張隊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來,這幾日一直處在精神緊張和鬧不清楚宇宙理論的雙重壓力下,趙英傑還真沒工夫想其它,現在突然勾起這些迴憶,他頓覺昨日那些經曆如夢似幻……頓覺前塵往事此時已是離自己萬水千山。


    趙英傑不禁有些感傷。


    冷狄見這人沒像往常一樣怒叱或是反唇相譏,一時覺得有些奇怪,扭頭一看,須臾間也是明白了。


    是啊,鬼使神差的……就被迫和過往的一切生生斷開,就算自己心如磐石,就算自己罪該萬死……可到底人心還是肉長的,說不難過那是不可能的;但一切已成定數,宇宙浩瀚,自己一介凡人,如螻蟻一般,又能如何呢?


    冷狄也沒說話了,他倏地想起那個失去知覺後的夢境,想起夕陽下秋風裏,奶奶拉著自己的小手對自己說過的那番話。


    “傻孩子,因為秋天啊……是這個世間萬物都在向你告別的季節呢。”


    是啊,奶奶啊,原來秋天的風……都是從往事裏吹來的呢。


    坐在憑幾上的冷狄此時也同張英傑一般,恍如隔世。


    兩個大男人在塵灰飛揚的小屋中突然一同麵色悲嗆雙眼紅潤地沉靜下來……說實話是挺奇怪的,所以片刻之後,趙英傑咬了咬後槽牙,恨恨說道。


    “既來之,則安之!你說吧!現在怎麽辦!”


    冷狄聞言再次卯了他一眼,心道:不愧是人民子弟兵,接受現實的能力如此卓越……


    “誒,如果沒記錯的話,過不了幾天王仙芝就會抵達曹州,而且到了就打,沒得說;不過最重要的是這幾天……就在曹州西南二十餘裏的冤句縣……有個人才也要橫空出世了呢。”


    “你指的是……”趙英傑迴憶了一下,頓時反應過來。


    “是啊。”冷狄無奈地搖搖頭,竟是開始輕聲誦起詩來。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衝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


    一個飽受自己折磨和世人非議的男人,即將登上乾符二年這風起雲湧的曆史舞台,替搖搖欲墜的大唐帝國……奏響最後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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