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是一個多元的、世界性的城市,多宗教、多民族的人相對和諧地居住在一起。除了建立了一個他們自己的社區機構,猶太人在俄國人控製下的哈爾濱的經濟、文化及公共生活中,也很活躍。他們還積極地參與哈爾濱的市政事務中。

    在確定哈爾濱的猶太移民身份方麵,中國及哈爾濱始終處於中心地位,就像它為哈爾濱的俄羅斯人所做的那樣。當別人問起他們的民族定位時,大多數人不僅把他們自己定位為“俄國人”或“猶太人”,而是“來自中國”的俄國人,或“俄籍猶太人”。在他們的文學作品中,他們把自己描繪為俄國或者猶太散居者的中國部分。

    ——摘自《我的家庭和她所在的城市:在哈爾濱的五十年》,

    前澳大利亞駐東南亞多國使館參讚瑪拉?穆斯塔芬

    我最早認識這城市邊緣地帶的流亡地——猶太流亡者社區,是在一片沉醉的《離別》歌聲之中。

    別哭泣,別哭泣

    迷途的羔羊——

    生活總有別離,總有別離。

    ……

    當時,該城幾乎人人的嘴裏都淌著這支歌曲,這的確讓我這個初涉世界的人大惑不解,似乎這裏家家都經曆著生離死別、骨肉分離,受著它的折磨,受著它的煎熬,這種此起彼伏的歌唱,是在排遣他們心中的傷悲啊!

    這支不中不洋的哀歌,自晨至宵,像初始的秋風一樣,徹夜不息,搞得市民們無論走到哪裏都淚眼兮兮的。更有悲不能忍者,竟不問相識與否,佇立街頭,與陌生男女抱頭痛哭起來,讓人不忍卒觀。

    我是在這支無緣無由、來曆不明,又催人淚下、亦柔腸寸斷的歌聲中,逐漸對這座城市,尤其是對猶太人有了記憶,並從此開始注意這座城市的猶太流亡者社區的。

    當時,我或者是個少年,或者是個兒童,抑或是個青年——在悠悠的曆史長河之中,這一點不足掛齒,也是微不足道的。

    ——如此悲愴的人生氛圍,真是讓人大惑不解。

    總之,我開始有了記憶,是記憶伴隨著我,使我真正地走進了人類社會。在這之前,我僅僅是一個有生命的草或者蝌蚪而已。

    猶太流亡者社區的上部是一座小型的會堂。會堂是猶太建築。它的樣子讓流亡與生息在流亡者社區的猶太人和混血兒們深感自豪——它是愛、熱情、美和信仰的化身啊。這座會堂也讓流亡者社區之外的外鄉人,為之震驚、為之傾倒。

    會堂的鍾聲敲響了——它意味著愛、仁慈與和平。它的魅力是永恆的啊。

    去這座會堂做禮拜或者去懺悔的,大多是流亡在猶太流亡者社區的各國的洋人和混血兒、猶太人。“這個思想與石頭的莊嚴又神秘的巨靈”是那些流亡者的精神之家。

    猶太流亡者社區的這座會堂,也曾經一度浸泡在那支《離別》的歌聲裏。我一直也搞不懂,為什麽大千世界裏,那麽多的人喜歡沒來頭、無緣由地,而且又那樣投入地唱悲歌呢?難道慷慨悲歌,可以喚起生活的勃勃生機嗎?

    由於種種原因,也曾使得這座會堂像一家蹩腳的食雜店,開開關關,幾度慘淡經營。

    ——這些令人尷尬的事情,仁慈的上帝幾度落過淚了,這裏免談也罷。

    這是別一種人類的生活。

    ……

    這裏,恐怕我還必須得插嘴介紹一下猶太流亡者社區的形成曆史。毋庸諱言,在上個世紀初猶太流亡者社區“興起”,主要是由於二戰的原因,是那些流亡在中國的俄國人,還有歐洲、亞洲、美洲等一些國家的猶太人和混血兒在這兒建立了流亡者的棲息地。

    我的一個自命不凡的、當電影導演的朋友說:“要想拍出外國的效果,隻要把攝影機架到猶太流亡者社區的涅克拉索夫大街的街頭上去就行了。”

    這無疑是正確的。

    猶太流亡者社區,也有人稱它是中國的小西伯利亞。它有著俄國大西伯利亞同樣的嚴寒與大雪。因此,流亡者的棲息地幾乎沒有非洲的僑民。它太寒冷了,讓南方人望而生畏。

    開始,這裏隻有一些流亡者建造的簡易的木板房。

    西北風像狼嚎一樣襲擊著那幾幢零零落落的木板房,襲擊著一簇簇的枯樹林,襲擊著樹梢上數以百計的老鴰窩,也撲向遠方的那條冰凍的蛇河。

    流亡者們為了抵禦嚴寒,出門需戴上厚厚的、隻露著兩隻眼睛的麵罩。

    這使得猶太流亡者社區平添了許多悲愴與神秘的氣氛。

    不久,猶太流亡者社區有了磚結構的、炫耀著僑民異國風情的建築,像民宅、肉食店、餐館和會堂等等,開始有了一個城鎮模樣了。

    猶太流亡者社區的軀幹部分,是該區的主要街市——涅克拉索夫大街。

    從上世紀開始,街市的小型商業活動就一直沒有停止過。馬克思把政治和經濟合成一學,是有道理的。無論是什麽主義,沒有商業活動是不可思議的。人的一生,有相當長的時間,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參與這種商業活動。

    涅克拉索夫大街,便是這種心理的產物。

    在涅克拉索夫大街,有一家叫“猶太客棧”的小旅館。

    它是一溜中國式的青磚瓦房。房頂上的灰色土瓦已經陳舊不堪了,瓦縫之間長著草。這溜平房的原主人,是一位從江南流放到邊城的人士。整個建築凸顯著江南園林建築小巧秀氣的風格,以及儒雅淡泊的處事態度。在寒冷的猶太流亡者社區,看到這樣的建築隻有歎息了。

    臨時寄宿在這裏的旅客(都是做一些小買賣的猶太人),一晝夜的工夫,就會被中、西兩域流亡者的生存與精神狀態,壓得喘不過氣來。

    走進猶太流亡者社區就等於走進流亡,走進迴憶,走進痛苦,走進鄉愁,走進宿命了。

    這家小客棧,接人待客還是蠻熱情的。住在這裏的,除了幾位到這裏做小買賣的小商小販,間或也有中國流浪漢、說書人、江湖藝人,以及私奔的情種。他們的到來,總能給流亡者社區的人們帶來一些新鮮故事。

    猶太流亡者社區太需要故事了。

    ……

    天下雨了,做小買賣的行商出不去門了(猶太流亡者社區的雨路總是泥濘不堪的),所有的旅客都待在客房裏麵,抽煙聊天,或者說命運,或者幹脆蒙頭大睡——雨你就可勁地下吧!

    雨天裏,住在“猶太客棧”的旅客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從那座會堂傳出來的、濕漉漉的鍾聲。

    挨著“猶太客棧”的是一家肉鋪。那裏是牛、羊、豬受刑斷命的地方。

    那裏一天天總是鬼哭狼嚎的。那個露天大鍋裏的水永遠是沸騰著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是那裏的家常便飯。

    那個中國矮子屠夫,樣子十分剽悍,他殺牛殺羊殺豬,像切豆腐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他渾身都是血,兇狠的臉上也濺著血點子。一層層的沉血,滯在他的屠衣上,使得他的“血衣”厚而笨重。

    被宰殺的牲口中,最不安分的就是豬,它拚命地號叫,使得在這裏瞅光景的閑人看客,個個臉上容光煥發,充滿著亢奮的情緒。

    肉鋪外麵的土地,都被血浸透成了暗紅色。

    小旅館的猶太人閑了,趿著鞋,披著外衣,叼著煙卷兒,到這裏來看熱鬧。

    要知道,殺戮,是人世間最引人入勝的一出戲哩。

    入了夜,肉鋪靜極了,然而居然從肉鋪裏,也蕩出了那曲《離別》之歌:

    別哭泣,別哭泣

    迷途的羔羊——

    生活總有別離,總有別離。

    ……

    猶太流亡者社區的“四條腿”,是流亡地幾條小街小巷,這幾條小街小巷的名字,都是以俄國、波蘭、法國、英國等國的名人的名字命名的。或者叫塞瓦斯托伯爾斯卡雅街,或者叫華沙街,或者叫果戈理大街。這些大街小巷裏都有一些不同風格的建築,或者是別墅式的,或者是單體公寓式的,也有日本式的房子。

    人走進這裏,就等於走進外國了。

    在上世紀之初,猶太流亡者社區還是一片沼澤,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大批的猶太人、俄國人、日本人、波蘭人、羅馬尼亞人、英國人、法國人、希臘人等等,相繼流亡到這個地方來。

    中國當局就鼓勵這些流亡者,在這荒無人煙的沼澤地上建立他們自己的家園,無論建什麽都可以,而且免收一切賦稅。這是一種閃爍著智慧之光的慷慨。

    流亡者的房子大都建在高地上。低處便是沼澤。因此,房子與房子之間又勾連了一些低矮的木棧橋。黃昏落日,這兒的景觀也像彩色版畫一樣的好看。

    冬天,落雪了,這兒看上去真是無愧於“中國的小西伯利亞”的稱號了。棧橋的木欄杆上,落滿了黑色的烏鴉。它們的遠處,是那輪將落未落的巨大血日。

    我們下麵將要講的那些故事,都發生在這裏。

    別哭泣,別哭泣

    迷途的羔羊——

    生活總有別離,總有別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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