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難得借這個機會,將自己對大英雄的敬仰之情,宣之於眾。


    隻可惜其時嶽飛的更大功績尚未建立,他又不能像當初罵秦那般,將大漢奸的身後事都罵將出來,隻能淺嚐輒止,意猶未盡。


    饒是如此,他也感覺痛快淋漓。


    眾士子初聞“秦相公”之言,皆肅然為敬。


    大宋崇文抑武已久,武人即粗人的觀念深入人心,若是以往,這些文人自不會重視,但在靖康之恥後,便是三歲娃娃也知,武人才是國之基石,文人隻會空談誤國。


    便有大批有識之士投身行伍,甘為幕僚,輔助武將。


    南渡之後,武將地位更是水漲船高,趙構亦不敢輕慢,朝中大臣盡可隨意撤換,對武將則一力籠絡。


    像那貪生怕死的劉光世,以畏敵如虎出名,時常違詔拒戰,堪稱“逃跑將軍”,卻以其是將門之後,在軍中素有影響,不僅不受罰,還一再升官加爵。


    眾人本來以為,“秦相公”如此推崇的“飛將軍”,要麽東南三大將張俊、劉光世、韓世忠之一,要麽是川陝戰場上獨力抗金的吳玠、吳璘兄弟。


    直至聽到最後的“嶽飛”之名,大家才明白過來。


    有人不以為然:“那嶽飛不過一五品偏將,即便薄有戰功,又怎當得相公如此高看?”


    是的,按明日所言,嶽飛等於古今大將中的第一人,在時人看來,確有浮誇的成分。


    不過明日卻是站在後世的視角,所謂千古功過,自有後人評述,他就是後人。


    而他現在卻是“秦檜”的身份,朝中重臣,聖上眼中的“紅人”,於是,這段話很快便傳了出去。


    趙構小兒本來就對嶽飛很有印象,聽得自己寵信的秦愛卿也如此推崇,不免將嶽飛也視為愛將,欲大力扶持重用。


    遠在軍中的嶽飛,也曲折地獲悉了這個過譽之讚,盡忠報國、比肩關張、立不世英名,是他自幼的遠大誌向,竟被素未謀麵的“秦參政”一口道破,不免引為知己。


    後世史學家研究宋史,發覺一個奇怪的現象,以嶽飛之忠貞耿直,對著昏君趙構也敢據理相爭,惟獨跟天下人都罵的奸臣秦檜,從沒有正麵衝突過,實在不合常理。


    並非嶽飛深受蒙蔽,真正的源頭,便是此時明日借秦檜之口的這一番評價,令大英雄心存感恩,即便後來“秦檜”奸相畢露,也不願與之正麵為敵。


    “痛快痛快!會之兄竟有如此遠見,在下佩服之至,想那嶽飛定不會教我等失望。”又是段拂,對事不對人,豪情大起,“我來接令了,‘不破樓蘭終不還’!”


    楊願當即附和,拍案讚道:“好一個‘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好一個《從軍行》!在下恨自己隻是一介書生,否則一定上陣殺敵!”


    氣氛頓被調動起來,一時群情激昂,眾人各自接令,鐵馬金戈之聲四起,頗有漢唐景象。


    明日的耳中塞滿同誼們行令鬥酒的喧嘩,對他而言卻是異樣的祥淨,吃一塊狗肉凍,抿一口越州名釀“蓬萊春”,熏熏然也,頗感誌得意滿。


    由後世的混沌少年墜入這時代以來,他一點一點消除了曆史的錯位感,就像一把切入蘿卜的小刀,由表及裏,由金而宋,自外族、自底層、自民間崛起,直到突變為秦檜的身份,一步踏上大宋社會階層的金字塔尖!


    似有一種莫名而神奇的力量,引導著他,一寸寸深入這時代的核心,一個相隔千年的世界,在他眼前由模糊而清晰,認識雖依舊膚淺,但這般身心感受,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


    “請參政相公點唱小曲!”明日的耳畔忽然響起一片鼓噪,原來艙中央,不知何時立了一個抱琵琶的俏女子。


    上次聚會時,秦相公曾點名要美人而不得,範同自然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花重金請來了一位色藝俱佳的小姐,為酒會助興。


    “萬福,小師請秦相公點唱!”那藝名小師的姐兒低頭曲身拱手,用越腔的官話脆聲一福,四周明亮的大蠟一照,那露出的脖處肌膚與臉上一樣雪白,竟非打粉,不愧唐代詩人李白的“鏡湖水如月,耶溪女如雪”之讚。


    明日精神為之一振,卻是被這個跟夢中佳人略同的名字打動,他細細一看,小師年不過二八,姿容清麗,渾不似尋常小姐那般俗媚。


    自跟李師師**一度、嚐盡花魁娘子的風流之後,他就越來越管不住自己的色心了。


    “小師——好名字,唱個******吧!”明日迴味著李大小姐的上下雪白,嘴角翹出一絲色而不淫的微笑。


    滿場靜愕,誰也想不到剛剛憂國憂民的參政相公,竟會冒出這等輕薄浮浪之語。


    小師俏臉陡變,美目含霜:“妙藝坊之人不唱下作詞兒!”


    明日的老臉頓時紅了,自成秦檜後,還沒有人敢如此對他:老子看昏君的臉色、看賤內的臉色還不夠,今日來尋開心還要看一個小姐的臉色,什麽世道?


    他現在一想起班朝時的那些繁文縟節就頭疼:待漏行序,罰!語笑喧嘩,罰!執笏不端。罰!行立遲慢,罰!立班不正,罰!廊食失儀,罰……天,連放屁都要罰!


    明日的酒意刷地上頭,冷笑道:“那我來唱,小師伴奏如何?”


    今日在場之人哪個不仰“秦相公”鼻息,一看他真的生氣了,紛紛出聲或勸或斥小師。


    須知大宋妓優地位較前朝提升許多,不僅以身侍人全憑己心,高級的連獻藝曲目都可自主。


    而以憐香惜玉出名的大宋文人如此陣勢欺負一個小女子,也是罕見。


    越州第一等勾欄“色藝雙絕妙藝坊”出來的小姐,什麽場麵沒見過?偏生眼前之人來頭不小,隻看那一個個“風騷自詡”的士人們的巴結樣,便知是個惹不起的人物,稱相公者,非三品以上不能也。


    “民不與官鬥”的道理,小師還是懂的,猶豫再三,終強忍委屈,默然垂首,彈起前奏,朱唇輕啟,不無幽怨地唱了起來……


    “好聽、好聽!當賞!”明日一吐累積之怨氣,丟下一錠銀子,不理四起的讚美聲,也不看小師連珠兒落腮的清淚,施施然起座,往裏艙恭房小解去了。


    轉迴來,路過廚艙,裏麵竟傳出熟悉的海州話,是家鄉人哩,他一陣激動,抑住認老鄉之癡念,在外駐足旁聽,原來是酒舫上廚子夫婦倆。


    這獨具越州水鄉特色的酒舫周身雕繪彩畫,平時泊於水邊風景佳處,內設食艙、廚艙、臥艙等,大舫可納客十數桌,小舫亦可納五、六桌,食客還可召妓優上船取樂,好一處所在。


    隻聽廚夫道:“……過年時皇帝頒令一切從簡,不得奢費,俺懣以為,應著越州古有越王‘臥薪嚐膽’的緣分,遇到有作為的主子,打迴老家有望,誰知三月不到就露了餡兒,如此大過寒食節,哪有一點圖複雪恥的影子?日妹麽的!”


    明日聽到了久違的家鄉土罵,大為親切,旋即聽到廚婦道:“小婢說那座中的秦大人,是個朝廷大官,老頭子說話小心些!”


    “要高官,受招安;欲得富,須胡做!”夫反而高唱了一句,“這樣的皇帝下麵,還有什麽好卵,俺看這甚麽鳥大人隻會拿官架子逼小姐唱淫調兒,不是庸臣也是奸臣!還有那些讀書的,都是一路貨,朝廷靠這些人治天下,還有甚麽鬼盼頭?日妹麽的!俺懣迴不到老家了……”


    說到這,廚艙裏變成長時的沉默,隱隱有壓抑的哽咽聲。


    有如一桶冰水自頭淋下,明日酒意頓消,呆呆立著:這就是家鄉的父老,這就是大宋的百姓!他們背井離鄉、默默追隨著朝廷,支撐著大宋的殘破江山,他們圖什麽?隻不願做亡國奴、盼有一天迴歸故土而已,這是何等正當的要求!而朝廷裏又在做什麽呢,歌舞升平,爭權奪利!


    在家鄉人的眼中,他竟是個庸臣、奸臣!他心如石壓,他是誰呀,朝廷新近的大紅人秦檜呀,真正的實權人物,他應該可以做點什麽了,可他又做了什麽?


    自踏入朝廷的那一日起,他就想按自己的想法做這個秦檜,可是很快發現自己的天真了。


    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人在官場,竟是心不由己,宋人的一句民諺便是真實的寫照:欲求生富貴,須下死功夫。


    他才明白,要做迴自己,必要登上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之位才行。


    為著理想大業,最討厭政治的他不得不從頭學起,一入朝廷他就卷入複雜的派係鬥爭中了。


    朝廷大員中,一、二號重臣宰相範宗尹與同知樞密院事李迴算是一派,可稱為範係。


    範係雖勢力較大,卻受到參知政事謝克家、富直柔、翰林學士汪藻等副職的牽製,這一派,以被免職不久的前簽書樞密院事趙鼎為代表,可稱為趙係。


    另有自由分散的中間派,共同組成大宋的中央政府。


    這些派係,尚無主戰派與主和派之分。


    在當時不戰則亡的形勢下,其實都算主戰派。


    非要細分,範係是現實派——以戰求存,趙係是理想派——以戰求複,兩相比較,當然是存易複難了。


    兩係間更有個大結,靖康之難時,金人必欲得三鎮,以“祖宗之地不可以與人”的趙鼎,與泣請“棄三鎮以紓禍”的範宗尹,形成鮮明對比,自此勢不兩立。


    而“秦檜”的南歸,頓令範係勢力大漲,很快,謝克家罷參知政事,由明日取而代之。


    短短幾月,明日學到了很多,這朝廷當官之道,遠非嘴裏說說當個“孤臣”那麽簡單,必須牢記“善事上官、迎合上意”八個字。


    這上官就是頂頭上司,這上意卻是皇上的心意,把這二位伺候好了,萬事大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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