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終於在幽篁館內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停住了奔跑的腳步,她這才注意到,他不單單是那一身青灰色儒衫的外袍被扯歪了,他腰間係著的青灰色腰帶上更是掛滿了一圈顏色各異,但大多以粉嫩為主色調的茱萸香包,還別著好些用各種彩繒做的茱萸和菊花。


    就連他手中那支竹蕭都沒能逃過一劫——長長的蕭身上,被綁上了好幾隻顏色或粉嫩或嫩綠或天藍色的茱萸香包和幾隻用彩繒做的茱萸和菊花。


    看著他如此狼狽又滑稽的模樣,她抿唇憋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沒能忍住,嘴一張便“哈哈哈”地笑了起來。


    那方,見她笑得捂住了腹部,笑得都快要到地上去打滾兒了,他竟絲毫沒有被人取笑的氣惱,反而也抿唇,跟著她無聲地笑了起來……


    這是……她肆無忌憚地取笑他的狼狽……而他……隻是看著笑得肆無忌憚的她……抿唇微笑……


    ……


    “難得出來遊玩,現在有銀子了,我們就在外用飯罷。再則,這個時辰即便我們迴去了,怕也是趕不上府中的飯點了。而且晚上護城河那邊會放河燈,我們用過午飯,再去街上逛一逛,等到晚上了便也去護城河邊放一盞燈,可好?”


    這是……他約她一同去放河燈……但他其實並不喜歡那些熱鬧且人多的地方……但為了能與她多相處一會兒……他可以改變他自己……


    ……


    許是見她才寫下一個年份便一直執筆蹙眉,仿佛遇見了什麽難題的模樣,站在一旁手執竹蕭的他忍不住主動溫聲詢問道:“冷姑娘?怎麽了?”


    側眸,看向身旁麵有關切之色地看著她的他,她默然了一瞬,末了還是有些尷尬地朝他笑了笑,道:“我……不記得五月是什麽幹支了……”


    聽了她這話,他並未露出任何取笑之意,隻一如既往地笑得溫和如風,一派明了地溫聲笑語道:“癸酉年五月是己未月。”


    這是……在她默默為難的時候……他主動開口為她排憂解難……


    ……


    在短暫的沉默了一會兒後,蜷縮在地上的他緩緩閉上他那雙介於清明與混沌間的雙眸,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他就這般閉著雙眸地緩緩說道:“情蠱。一種隻要動情,便能要中蠱人性命的蠱毒。


    我一直都知道自己身上中了這種蠱毒,所以這麽多年,我從不對任何女子動情。就連那些與我有著血緣關係的至親之人,我也要竭力克製著自己的所有情緒,拚勁全力讓自己對所有人所有事淡漠。


    可是有一天,我卻突然發現,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與感情了。從那夜,在秦山中那蜿蜒山道上的初遇,再到那天,那一曲琴簫合奏……那一曲琴音亂了我的心神,讓我再一次體會到了情蠱發作的滋味。”


    這是……他在無比狼狽的情況下對她最誠摯的告白……也是……


    她不是傻子,聽他如此說來,她心中自然清楚他說的是誰。


    而他的聲音淡漠中帶著克製,那份克製也許是因為他自身所中的情蠱,也許是因為房中的催情香……無論是哪一種,她都不想去深究。


    可是,事與願違。


    她忍了又忍,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就因為那一曲琴音你便對我動了情?”


    那廂,蜷縮在地上的他忽地睜開雙眸,目光灼灼地定定地看著他麵前那張清冷卻絕麗的麵龐,他的聲音虛弱無力又克製:“情之一事,又有誰能真正說的清?那些真心相愛的夫妻,哪一對能真正說清他們為何如此鍾愛對方?”


    聽聞他如此說,她略一沉默,還是張口,神色淡漠地道:“但你我之間不過泛泛之交,並沒有什麽……”


    然,不待她將話說完,目光灼灼的他就如此低聲截斷了她的話:“冷馨,若你真要深究,我想,我隻能答你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也是他第一次……吐露他對她深藏已久的心思……


    ……


    她剛剛站直身體,尚未來得及轉身離開,就聽見仍舊跪坐在地上,左手撐著大腿,右手揪著心口處的衣料,額間冷汗涔涔,麵色蒼白如紙的他如此低聲道:“當日救你不過偶然,我從未想過要馨兒報恩。但既然馨兒今日主動提到救命之恩……”


    聽聞他的聲音,這廂,正欲抬步離開的她動作一頓,下一瞬,她到底還是將她那隻已經抬起些許的右腳又輕輕放下了。


    站在原地垂頭,蹙眉看向仍舊跪坐在地上,此刻正仰頭看著她的雖麵色蒼白卻神色認真的他,下一瞬,她聽見他如此提高了些聲音地朝站在他麵前的她道:“若我今天要馨兒報恩,用救命之恩與馨兒換***愉呢?”


    “你是認真的?”對於他那可謂是厚顏無恥的要求,她雖聽清了卻並未生氣,隻蹙著眉地如此冷聲問他。


    而那廂,聽聞她的反問,就見他先是抿唇蒼白一笑,而後,隻見他強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這是……他對她提出的報恩要求……但其實……


    站起身後,他立即將右手撐在一旁的茶桌桌麵上支撐住他那搖搖欲墜的身體,繼而再度目光灼灼地看向她,薄唇闔動間,但聞他用帶著些微喘息的聲音如此迴答她:“師父常教我,做人要知足常樂,更要及時行樂。若是經此一事,馨兒便要遠離我,我何不及時行樂?”


    言罷,他忽地緩緩往前邁出腳步,右手脫離茶桌桌麵的那一瞬,他的身體便向前傾了傾,一副即將摔倒的模樣。


    站在他對麵的她見狀,卻是絲毫不予理會,任由他步履維艱地走向她。


    而那廂,他雖一直搖搖欲墜,但終究還是站穩了身體,並未真的又摔到地上去。


    待停住腳步,強自站穩搖搖欲墜的身體後,他盡量端正了身姿地與她對視著,麵上一副強顏歡笑的模樣地補充道:“更何況,情蠱陰狠無比,每一次發作都是在消耗我的生命。雖至今為止,情蠱隻發作過三次,但我已感到精疲力竭。


    我這具軀殼,從外表上看,仍是風光無限的大好年華,可是內裏卻早已腐敗。想來,我的五髒六腑早已被情蠱侵蝕殆盡了罷……我這幅身體,能活到幾時都是個未知數,若能和馨兒***愉,至少……我此生無憾了。”


    但其實……他隻是害怕她在知道他對她的心思後會離開他……為了留住她……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用如此卑鄙的手段……隻為了留住她……


    ……


    與她對視了須臾卻沒有等到她說話,他喉間動了動,好一會兒後,眉頭微擰的他才低低地吐出一句:“你來了……”


    這廂,她聞言朝他點了下頭,而後一臉認真、一本正經地與他說道:“我慎重考慮了一下,覺得你的提議……”話音略一頓,隻見她抿唇微微一笑,道:“還不錯。”


    她的話音落下後,迎接冷清的,不是他的欣喜,而是一陣沉默。


    好半天過去,站在房門內,傻愣愣地看著她的他才似反應過來一般,小心翼翼地問:“你的意思是……答應了?”


    這是……他心中對她最誠摯的感情……誠摯得需要他用無比小心翼翼的態度對待……但同時……也是他心中最卑微的感情……


    ……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瞬,卻驀然聽見他語氣急切地低聲道了一句:“馨兒!今晚……留下來可好?”帶著隱忍的哀求的語氣……


    這廂,站在房門外,手提一盞白紗燈籠,背對著他的她沉默了好一會兒後,才不緊不慢地低聲吐出一個字:“……好。”


    於是,隨著她的話音落下,某人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一直高懸的心髒也一同落了地,唇畔的笑意更是不由自主地加深、加深、再加深……


    這是……他對她提出的請求……帶著小心翼翼與卑微情感的請求……


    ……


    見她一直站著不動,隻知道望著朱府的大門出神,站在她身邊的他心中竟泛起了一些難以名狀的情緒,連他自己,都弄不清他此刻的心情究竟算什麽。


    在她出神了許久許久後,眼見著周圍駐足圍觀的行人越聚越多,那兩名手握棍棒地守在朱府府門兩側的朱府護院看他們的眼神也越來越怪異,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他努力壓下他心中那難以名狀的情緒,緩緩地深吸一口氣後,借著寬袍大袖的遮掩,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牽起了她垂在身側的纖纖玉手。


    另一方,感覺到自己微涼的手掌忽然被一隻溫暖寬厚的手掌輕輕握住,她收迴思緒看向站在她身邊的他,卻一眼就撞進了他那忐忑不安的視線中……


    這是……他的不安……因為在他與她的感情裏……他一開始就將他自己擺在了最卑微的位置……固執並孤獨地守護著他心中那最誠摯也是最卑微的感情……所以他一直不安著……


    ……


    “馨兒,我今日來,就是想問你一句,你入宮後究竟發生了什麽?”不去問那個已經呈現在世人眼前的結果,他隻想知道那個不曾為人知的經過。


    這是……在她背叛了她與他之間的感情以後……他來朱府找她要一個答案……


    ……


    語氣淡漠且冰冷無情的話語,從她口中不疾不徐地吐出:“他,我承認我是喜歡過你,可那點微不足道的喜歡,根本不足以讓我委屈自己跟著你一個無權無勢的親王,過一輩子差強人意的生活!


    我所向往的生活,是富麗堂皇,是揮金如土,是手握權柄,但我想要的這些,你能給我嗎?即便我不去追求那些富麗堂皇的生活,隻追尋最簡單的平民生活,你都無法給予我。我若嫁給你,難道也同你一樣寄人籬下嗎??”


    麵對她的冷言冷語,他很是沉默了一會兒,才張口,聲音有些低沉地說道:“你所說的這些,我暫時是沒有,可日後我總是會有的。父皇雖偏心了些,但該給我的父皇不會刻意不給我的……”


    然,不等他將話說完,坐在靠椅上的她就冷聲一笑,用滿是嘲諷意味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著:“說到底,最終你還是要等著你的父皇來可憐你、施舍你。如果沒有你的父皇,你他,算什麽?”


    這是……她用殘酷無情的話……羞辱他……但是……


    “父皇有那麽多妃嬪,根本不差你一個。你若真的入宮侍君,日後定然會後悔的。父皇身邊的那些妃嬪,沒有一個是善與的。你……不要去蹚那潭渾水,會害了你自己的。”麵對她的冷聲嘲諷,盡管他麵色默然沉鬱,可不難看出他的態度仍是以好言相勸為主。


    然而,她卻似乎根本不聽他的勸告,兀自冷聲笑道:“你還不知道吧,你父皇說了,我若入宮,可以隨意選擇居所,就算不住在宮禁中都沒關係,隻隨我的喜好。就算我日後仍是住在這朱府,你父皇都會答應!如此一來,我何懼那些被困在深宮中的女人?”


    “你若真的如此,與不入宮又有何區別?你為何還要入宮?”她才說完話,麵色沉靜地站在廳中的他便如此沉聲問出了這兩個問題。


    然而,坐在靠椅上的她卻是如此笑靨如花地答道:“為何?因為我從一開始,就是想入宮為妃,想麻雀變鳳凰。我不過是借著你,為我進宮為妃搭了一座橋而已,如今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這座‘橋’,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就算馨兒你說出這些話,我也不相信。”隻是一秒鍾的沉默,他就語氣堅定地吐出了這句話。但是……


    “嗬”地一聲冷笑,她用嘲諷不屑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信不信,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總之,從今往後,請你,遠離我的人生。”


    但是……無論她說出多麽殘酷無情的話……他從頭至尾都沒有責備她……連一聲語氣重一點的話……都沒有……


    ……


    時至今日,驀然迴首,她才遲鈍地發現,原來她和他之間……


    竟已經曆了如此多的時光與風景……


    蒙爸爸常常教育她:欠別人的終究是要還的……


    她曾對那個叫做梁笙瀟的男子欠下的情債……她如今……就用她自己的命來償還……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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