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透靠山屯時，田野盡頭騰起幾縷炊煙，在鉛灰色天幕上洇出淡墨。
小賣部屋簷下的鎢絲燈泡被晚風撕扯得左搖右晃，在青磚牆上投下蛛網般的光斑。
李老六蜷縮在褪色的藍漆木凳上，食指與中指間夾著的煙頭明明滅滅，煙灰簌簌落在磨得發亮的青石板上。
四個莊稼漢圍坐在褪漆方桌旁，粗陶碗裏的苞穀酒晃出細碎波紋，裹著花生殼的鹹腥氣在笑聲裏浮沉。
門軸呻吟著劃破夜色，朱紅兵裹著件洗得泛白的軍綠大衣跨進門檻。這位素來腰杆筆直的民兵隊長此刻肩頭微塌，眼窩處積著兩團濃墨般的陰影，粗糲的手掌扶著門框時，指節泛著不自然的青白。
李老六眯著眼打量來人，煙嗓裏滾出沙啞的調侃：\"老朱頭，莫不是被山魈叼了魂？這臉色活似醃了三冬的苦瓜。\"
朱紅兵悶聲拖過條瘸腿板凳，凳腳劃過地麵發出刺耳銳響。他喉結滾動兩下，目光掠過眾人頭頂釘在斑駁牆麵上：\"東頭苞穀地又鬧邪祟，昨兒後半夜劉寡婦家小子說見著會走道的黑影。\"
\"走道兒的黑影？\"李老六指間的煙灰陡然斷裂，火星子濺在磨破的千層底布鞋上，\"該不會是偷苞穀的賊娃子裝神弄鬼？\"
\"若是活人倒好了。\"朱紅兵從牙縫裏擠出半聲冷笑，拇指重重按著太陽穴，\"你們可還記得七三年那樁''稻草替身''的邪門事？\"
方桌四周的哄笑戛然而止。蹲在條凳上的趙鐵柱一個趔趄，酒碗裏的殘酒潑濕了補丁摞補丁的褲腿。李老六緩緩直起佝僂的脊背，渾濁的眼珠被燈光淬得發亮：\"當年隻聽說你帶民兵隊平了樁怪事，細枝末節...\"
\"是丁亥年霜降那夜。\"朱紅兵突然截斷話頭，脖頸青筋如盤踞的老樹根般暴起。他抓起桌角的粗瓷碗灌下口冷茶，喉頭吞咽聲在驟然死寂的屋內格外清晰。
窗外掠過陣疾風，將遠處竹林攪成翻湧的墨浪，簷角鐵馬叮當亂撞，驚起幾聲零落的犬吠。
那年我剛當上民兵隊長，二十出頭，血氣方剛，總覺得自己能扛下天。那晚風大，天黑得像潑了墨，連星星都藏了起來。我拎著手電筒，沿著村東頭的田埂巡夜，風吹得莊稼嘩嘩響，像是有人在低語。
走到半道，我覺著不對勁。風裏夾著一股怪味，像是爛肉又像是濕泥，刺得鼻子發酸。我晃了晃手電筒，光柱掃過田埂，照到一個稻草人身上。那家夥立在那兒，穿件破布衫，草帽歪歪斜斜，臉是用麻袋片縫的，畫了兩隻黑窟窿眼和一張裂到耳根的嘴。光線一晃，那張臉跟活了似的，咧著嘴衝我笑。
我心裏咯噔一下，嘀咕：“這玩意兒咋這麽邪乎？”可想著不過是稻草紮的，沒啥好怕，就硬著頭皮往前走。沒幾步，身後傳來“沙沙”聲，像有人拖著腳跟。我猛迴頭，手電光一掃，那稻草人竟然不在原地了！再一晃光，它歪歪扭扭地朝我挪過來，草帽下的黑窟窿眼直勾勾盯著我。
我腿一軟，撒丫子就跑。那東西追得緊，風裏全是稻草摩擦的動靜，像在耳邊磨牙。我跑進一片老墳地，躲在一塊歪斜的墓碑後頭，心跳得像擂鼓，大氣都不敢喘。
喘了幾口氣，我聽見不遠處有腳步聲，探頭一看，是村裏的王二狗。他扛著鋤頭，嘴裏哼著小曲，估計是夜裏去田裏翻土。我趕緊壓著嗓子喊：“二狗，快跑！有怪東西！”
王二狗一愣，轉頭瞧我：“老朱，你咋在這兒貓著？啥怪東西？”
“別問了，那稻草人活了，趕緊跑！”我急得嗓子都啞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笑嗬嗬地說：“稻草人還能活？你別逗……”話沒說完，一陣陰風刮過，他臉色一變，扭頭一看，僵住了。
那稻草人已經到了他身後，稻草散了一地，露出一具僵屍。它的臉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窩深陷，泛著綠幽幽的光，嘴唇爛得翻卷，露出兩排尖牙，身上裹著破壽衣，散發出一股惡臭，像從墳裏剛爬出來。
王二狗嚇得“媽呀”一聲，鋤頭都掉了，轉身想跑。可那僵屍快得像一陣風，一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王二狗掙紮著喊：“老朱，救我！救我啊！”聲音尖得像要裂開。
我咬緊牙，想衝出去，可腿像灌了鉛，動不了。僵屍張開嘴，獠牙咬上王二狗的脖子，他眼珠子一翻，臉白得像紙，身體軟塌塌地倒下去，沒了聲息。
那晚的田野像個鬼窩。風吹得莊稼像波浪翻滾，黑影晃來晃去，像一群鬼在跳舞。遠處墳地裏，磷火一閃一閃，綠得瘮人。僵屍站在那兒，低吼著，喉嚨裏像卡了塊爛肉，聲音粗得像鋸子拉木頭。地上的王二狗一動不動，像是被抽幹了魂，整個人癟了下去。
我攥緊拳頭，腦子裏亂成一團。僵屍轉過身，綠眼睛掃向我這邊，我趕緊縮迴去，心想：這迴完了，得交代在這兒了。
可我不能就這麽窩著。王二狗死了，我得給他討個公道。我摸了摸兜，掏出一張老道士給的黃符，上麵歪歪扭扭畫著朱砂咒。那是張天師教我的，說是能鎮邪。我深吸口氣，猛地跳出去，大吼：“你這妖孽，敢害人，拿命來！”
僵屍扭過頭，綠眼一眯，撲了過來。我把符往它腦門上一拍，隻聽“滋”一聲，符紙冒出黑煙，僵屍嗷地叫了一聲，聲音像野狗嚎月。它爪子亂揮，我一閃身，差點被抓個正著。
它疼得滿地打滾，我趁機撿起王二狗的鋤頭，使勁砸過去。鋤頭砸在它背上，爛肉飛濺，可它跟沒事人似的，又爬起來。我腦子一轉，想起老道士說過，這玩意兒怕火。我從兜裏摸出打火機，點燃了旁邊的幹草，火苗躥起來，照得田野一片紅。
僵屍怕火，往後退了幾步。我趁勢衝過去，把燒著的草往它身上扔。火一沾上它，立馬燒得劈啪響，黑煙直冒。它嚎得更慘，撲騰幾下，倒在地上抽搐，慢慢化成一攤黑水。
我癱坐在地，喘得像拉風箱，腦子裏全是王二狗臨死前的喊聲。
王二狗的死像塊石頭壓在村裏，誰也不敢提田裏的事。我去找了張天師，把這事一五一十說了。他眯著眼聽完，捋了捋白胡子，說：“這是‘稻草替身’，邪術。有人用咒把僵屍綁在稻草人上，每到淩晨三點，它就出來找人吸陽氣。”
“那咋辦？”我問，嗓子幹得冒煙。
“得燒了真稻草人，再用桃木劍刺它心窩子。”張天師遞給我一把黑乎乎的木劍，“今晚三點，你去試試。”
那晚我帶上劍和火把，又迴了田裏。田野靜得像死了一樣，連蟲子都不叫。我找到那個稻草人，盯著它，心裏直打鼓。到了三點，它果然動了，稻草一散，僵屍跳出來。同一刻，遠處冒出另一個稻草人，像個替身。
我衝過去，點火燒了那個新稻草人，火光衝天，燒得劈裏啪啦。僵屍怒了，朝我撲來。我攥著桃木劍，跟它扭打起來。它爪子快，我胳膊被劃了一道口子，血直流。我咬牙頂住，瞅準空子，一劍捅進它胸口。
僵屍慘叫一聲，化成黑煙散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覺魂都飛了一半。
朱紅兵講到這兒，停下來，長出一口氣。小賣部裏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李老六咽了口唾沫，打破沉默：“老朱，這事真邪乎。你說那僵屍哪來的？”
朱紅兵搖搖頭：“不清楚，張天師也沒說。興許是哪個仇家下的手吧。”
“太嚇人了。”李老六搓了搓胳膊，“以後打死我也不半夜去田裏。”
朱紅兵笑笑，拍他肩膀：“怕啥，有我在呢。”說完，他起身走了。
李老六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直發毛。他抬頭看看天，黑得像蓋了鍋蓋，心想：“這世道，真是啥怪事都有。”
夜深了，他迴了家，關緊門窗。田野裏，稻草人孤零零立著，像在等著下個淩晨三點。
小賣部屋簷下的鎢絲燈泡被晚風撕扯得左搖右晃，在青磚牆上投下蛛網般的光斑。
李老六蜷縮在褪色的藍漆木凳上，食指與中指間夾著的煙頭明明滅滅，煙灰簌簌落在磨得發亮的青石板上。
四個莊稼漢圍坐在褪漆方桌旁，粗陶碗裏的苞穀酒晃出細碎波紋，裹著花生殼的鹹腥氣在笑聲裏浮沉。
門軸呻吟著劃破夜色，朱紅兵裹著件洗得泛白的軍綠大衣跨進門檻。這位素來腰杆筆直的民兵隊長此刻肩頭微塌，眼窩處積著兩團濃墨般的陰影，粗糲的手掌扶著門框時，指節泛著不自然的青白。
李老六眯著眼打量來人，煙嗓裏滾出沙啞的調侃：\"老朱頭，莫不是被山魈叼了魂？這臉色活似醃了三冬的苦瓜。\"
朱紅兵悶聲拖過條瘸腿板凳，凳腳劃過地麵發出刺耳銳響。他喉結滾動兩下，目光掠過眾人頭頂釘在斑駁牆麵上：\"東頭苞穀地又鬧邪祟，昨兒後半夜劉寡婦家小子說見著會走道的黑影。\"
\"走道兒的黑影？\"李老六指間的煙灰陡然斷裂，火星子濺在磨破的千層底布鞋上，\"該不會是偷苞穀的賊娃子裝神弄鬼？\"
\"若是活人倒好了。\"朱紅兵從牙縫裏擠出半聲冷笑，拇指重重按著太陽穴，\"你們可還記得七三年那樁''稻草替身''的邪門事？\"
方桌四周的哄笑戛然而止。蹲在條凳上的趙鐵柱一個趔趄，酒碗裏的殘酒潑濕了補丁摞補丁的褲腿。李老六緩緩直起佝僂的脊背，渾濁的眼珠被燈光淬得發亮：\"當年隻聽說你帶民兵隊平了樁怪事，細枝末節...\"
\"是丁亥年霜降那夜。\"朱紅兵突然截斷話頭，脖頸青筋如盤踞的老樹根般暴起。他抓起桌角的粗瓷碗灌下口冷茶，喉頭吞咽聲在驟然死寂的屋內格外清晰。
窗外掠過陣疾風，將遠處竹林攪成翻湧的墨浪，簷角鐵馬叮當亂撞，驚起幾聲零落的犬吠。
那年我剛當上民兵隊長，二十出頭，血氣方剛，總覺得自己能扛下天。那晚風大，天黑得像潑了墨，連星星都藏了起來。我拎著手電筒，沿著村東頭的田埂巡夜，風吹得莊稼嘩嘩響，像是有人在低語。
走到半道，我覺著不對勁。風裏夾著一股怪味，像是爛肉又像是濕泥，刺得鼻子發酸。我晃了晃手電筒，光柱掃過田埂，照到一個稻草人身上。那家夥立在那兒，穿件破布衫，草帽歪歪斜斜，臉是用麻袋片縫的，畫了兩隻黑窟窿眼和一張裂到耳根的嘴。光線一晃，那張臉跟活了似的，咧著嘴衝我笑。
我心裏咯噔一下，嘀咕：“這玩意兒咋這麽邪乎？”可想著不過是稻草紮的，沒啥好怕，就硬著頭皮往前走。沒幾步，身後傳來“沙沙”聲，像有人拖著腳跟。我猛迴頭，手電光一掃，那稻草人竟然不在原地了！再一晃光，它歪歪扭扭地朝我挪過來，草帽下的黑窟窿眼直勾勾盯著我。
我腿一軟，撒丫子就跑。那東西追得緊，風裏全是稻草摩擦的動靜，像在耳邊磨牙。我跑進一片老墳地，躲在一塊歪斜的墓碑後頭，心跳得像擂鼓，大氣都不敢喘。
喘了幾口氣，我聽見不遠處有腳步聲，探頭一看，是村裏的王二狗。他扛著鋤頭，嘴裏哼著小曲，估計是夜裏去田裏翻土。我趕緊壓著嗓子喊：“二狗，快跑！有怪東西！”
王二狗一愣，轉頭瞧我：“老朱，你咋在這兒貓著？啥怪東西？”
“別問了，那稻草人活了，趕緊跑！”我急得嗓子都啞了。
他還沒反應過來，笑嗬嗬地說：“稻草人還能活？你別逗……”話沒說完，一陣陰風刮過，他臉色一變，扭頭一看，僵住了。
那稻草人已經到了他身後，稻草散了一地，露出一具僵屍。它的臉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窩深陷，泛著綠幽幽的光，嘴唇爛得翻卷，露出兩排尖牙，身上裹著破壽衣，散發出一股惡臭，像從墳裏剛爬出來。
王二狗嚇得“媽呀”一聲，鋤頭都掉了，轉身想跑。可那僵屍快得像一陣風，一爪子抓住了他的肩膀。王二狗掙紮著喊：“老朱，救我！救我啊！”聲音尖得像要裂開。
我咬緊牙，想衝出去，可腿像灌了鉛，動不了。僵屍張開嘴，獠牙咬上王二狗的脖子，他眼珠子一翻，臉白得像紙，身體軟塌塌地倒下去，沒了聲息。
那晚的田野像個鬼窩。風吹得莊稼像波浪翻滾，黑影晃來晃去，像一群鬼在跳舞。遠處墳地裏，磷火一閃一閃，綠得瘮人。僵屍站在那兒，低吼著，喉嚨裏像卡了塊爛肉，聲音粗得像鋸子拉木頭。地上的王二狗一動不動，像是被抽幹了魂，整個人癟了下去。
我攥緊拳頭，腦子裏亂成一團。僵屍轉過身，綠眼睛掃向我這邊，我趕緊縮迴去，心想：這迴完了，得交代在這兒了。
可我不能就這麽窩著。王二狗死了，我得給他討個公道。我摸了摸兜，掏出一張老道士給的黃符，上麵歪歪扭扭畫著朱砂咒。那是張天師教我的，說是能鎮邪。我深吸口氣，猛地跳出去，大吼：“你這妖孽，敢害人，拿命來！”
僵屍扭過頭，綠眼一眯，撲了過來。我把符往它腦門上一拍，隻聽“滋”一聲，符紙冒出黑煙，僵屍嗷地叫了一聲，聲音像野狗嚎月。它爪子亂揮，我一閃身，差點被抓個正著。
它疼得滿地打滾，我趁機撿起王二狗的鋤頭，使勁砸過去。鋤頭砸在它背上，爛肉飛濺，可它跟沒事人似的，又爬起來。我腦子一轉，想起老道士說過，這玩意兒怕火。我從兜裏摸出打火機，點燃了旁邊的幹草，火苗躥起來，照得田野一片紅。
僵屍怕火，往後退了幾步。我趁勢衝過去，把燒著的草往它身上扔。火一沾上它，立馬燒得劈啪響，黑煙直冒。它嚎得更慘，撲騰幾下，倒在地上抽搐，慢慢化成一攤黑水。
我癱坐在地，喘得像拉風箱，腦子裏全是王二狗臨死前的喊聲。
王二狗的死像塊石頭壓在村裏，誰也不敢提田裏的事。我去找了張天師，把這事一五一十說了。他眯著眼聽完，捋了捋白胡子，說：“這是‘稻草替身’，邪術。有人用咒把僵屍綁在稻草人上，每到淩晨三點，它就出來找人吸陽氣。”
“那咋辦？”我問，嗓子幹得冒煙。
“得燒了真稻草人，再用桃木劍刺它心窩子。”張天師遞給我一把黑乎乎的木劍，“今晚三點，你去試試。”
那晚我帶上劍和火把，又迴了田裏。田野靜得像死了一樣，連蟲子都不叫。我找到那個稻草人，盯著它，心裏直打鼓。到了三點，它果然動了，稻草一散，僵屍跳出來。同一刻，遠處冒出另一個稻草人，像個替身。
我衝過去，點火燒了那個新稻草人，火光衝天，燒得劈裏啪啦。僵屍怒了，朝我撲來。我攥著桃木劍，跟它扭打起來。它爪子快，我胳膊被劃了一道口子，血直流。我咬牙頂住，瞅準空子，一劍捅進它胸口。
僵屍慘叫一聲，化成黑煙散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覺魂都飛了一半。
朱紅兵講到這兒，停下來，長出一口氣。小賣部裏安靜得掉根針都能聽見。李老六咽了口唾沫，打破沉默：“老朱，這事真邪乎。你說那僵屍哪來的？”
朱紅兵搖搖頭：“不清楚，張天師也沒說。興許是哪個仇家下的手吧。”
“太嚇人了。”李老六搓了搓胳膊，“以後打死我也不半夜去田裏。”
朱紅兵笑笑，拍他肩膀：“怕啥，有我在呢。”說完，他起身走了。
李老六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直發毛。他抬頭看看天，黑得像蓋了鍋蓋，心想：“這世道，真是啥怪事都有。”
夜深了，他迴了家，關緊門窗。田野裏，稻草人孤零零立著，像在等著下個淩晨三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