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夜霧像老棉被似的捂在山坳子裏,百十戶土坯房蜷在青石崖下頭。俺李老六打小就愛聽些邪乎事兒,村西頭王在天家煙囪冒火星子的時辰,俺揣著半斤炒得焦香的花生米,拎了壺地瓜燒,踩著露水往他家窯洞摸去。


    王在天這老光棍四十啷當歲,壯得跟黑瞎子似的,整日貓在磚窯裏熏得跟灶王爺一般黑。推開吱呀作響的板門,就瞅見他蹲在泥爐子前頭擦窯鏟,火苗子舔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活脫脫廟裏判官像。"王叔,整兩口?"俺把酒壇子往炕桌上一墩,"給俺嘮嘮磚窯裏那些個蹊蹺事兒唄?"


    他眼窩子裏的煤灰簌簌往下掉,喉頭咕咚咽了口唾沫:"六子,夜路走多要撞煞的。"俺撕開油紙包,花生香混著燒酒味兒在潮乎乎的屋裏漫開。老窯工伸出樹根似的手指撚了粒花生,在牙縫裏碾得咯嘣響:"真要聽?那年開春燒窯撞上的邪祟,嚇得鐵蛋那慫貨尿了三天炕......"


    王在天說,村外荒山腳下有個老磚窯,窯廠破破爛爛,窯洞黑乎乎的,高溫烤得人喘不過氣。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兒,窯廠剛建起來沒幾年,村裏人靠燒磚謀生。磚窯是個怪地方,陰暗潮濕,窯壁上布滿裂縫,裂縫裏常冒熱氣,夾著股土腥味。窯工們都說那地方邪乎,可活兒緊,誰也不敢多嘴。


    那年,窯廠趕工,燒了一批大磚,晚上得守著火。王在天和幾個窯工——趙鐵蛋、李大栓、孫麻子——輪著夜班。頭天晚上,窯洞裏靜得瘮人,隻有火苗“劈啪”響,王在天靠著窯壁打盹,忽然聽見“唿……唿……”的聲音,像有人喘氣,低低的,從窯壁裂縫裏傳出來。他睜開眼,喊道:“誰在那喘氣?”窯工們迷迷糊糊地搖頭,說沒聽見。他尋思著興許是風,可窯洞裏密不透風,哪來的氣流?


    那聲音越來越響,像有人憋著氣,喘得艱難,夾著一股怪味,像血腥混著土腥。他湊到窯壁邊,裂縫裏冒出熱氣,喘息聲從裏頭擠出來,低低的,像在耳邊響。他喊道:“你們聽,真有聲!”趙鐵蛋揉揉眼,笑他:“王哥,你夢魘了吧,窯壁裏哪來的喘氣聲?”可王在天沒吭聲,他分明聽見那聲音裏夾著低語,像人在哼唧,斷斷續續,聽不真切。


    第二天晚上,王在天特意留心,那喘息聲又來了,這迴更清晰,像一群人在窯壁裏喘氣,夾著“哢哢”的抓撓聲,像指甲劃磚。他喊道:“你們聽,這迴真有!”窯工們豎起耳朵,孫麻子臉色一變:“還真是喘氣聲,窯壁裏咋迴事?”李大栓拿窯鏟敲了敲窯壁,“咚咚”響,裏頭空空的,像有洞。他喊道:“興許是窯壁裂了,通著啥地方。”


    王在天覺得不對勁兒,說:“這窯洞挖了十幾年,沒聽說有洞,咱看看。”他們拿窯鏟挖開一塊磚,露出一條大裂縫,裂縫裏冒出股冷風,夾著腐臭味,像墳地翻出來的。他湊近一瞧,裂縫深處黑乎乎的,隱約能看見抓痕,像被啥硬生生摳出來的。他喊道:“這有抓痕,是人是鬼?”話音剛落,裂縫裏傳來低低的哭聲,“嗚……嗚……”,細得像針,刺得他頭皮發麻。


    窯工們嚇得退後幾步,趙鐵蛋喊道:“別挖了,興許是墳頭,挖不得!”可王在天沒聽,硬著頭皮又挖了幾塊磚,裂縫變大,冷風灌進來,夾著低語:“救俺……救俺……”他嚇得窯鏟掉地上,喊道:“窯壁裏有東西!”窯工們慌了,想跑,可窯洞門“砰”地關了,火苗一閃,滅了,窯裏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王在天摸出火折子,點亮一看,窯壁裂縫裏伸出一隻手,幹癟得像枯枝,指甲長得像刀刃,泛著青光,指尖掛著血絲,低聲喊:“救俺……暖俺……”他嚇得喊:“你是啥玩意兒?”那手沒停,抓向他,硬把他胳膊劃出血痕,血混著窯灰,臭得熏人。


    窯洞裏靜得嚇人,隻有喘息聲,“唿……唿……”,像一群人在喘氣,夾著低語:“暖俺……救俺……”王在天退到牆角,窯工們擠在一塊,抖得像篩糠。孫麻子喊道:“窯壁裏埋著東西,興許是早年窯工,死了沒燒幹淨,怨氣化鬼了!”李大栓喊道:“快跑!”可窯洞門關得死死的,咋推都推不開。


    就在這時,窯壁“哢嚓”裂開,一具幹屍爬出來,裹著破布衣,幹癟得像枯樹,眼窩深陷,眼珠子渾濁,透著綠光,嘴角裂開,露出一排尖牙,低聲喊:“暖俺……救俺……”它爬得慢吞吞的,指甲“哢哢”伸長,抓向王在天。王在天揮起窯鏟砸過去,可鏟子砸在幹屍身上,像砸在棉花上,沒一點動靜。


    緊接著,窯壁裂縫裏爬出更多幹屍,個個幹癟,眼珠子綠得發光,低聲喊:“暖俺……救俺……”窯洞裏擠滿了鬼影,喘息聲震耳欲聾,像要把人魂兒吸走。王在天喊道:“燒火!燒了它們!”窯工們點起火把,扔過去,可火剛碰到幹屍,“嗤”地滅了,黑煙裹著屍臭,熏得人頭暈。


    王在天咬牙,衝到窯洞門,硬生生把門撞開,窯工們跟著跑出去,身後喘息聲追著不放。他們跑出窯廠,迴頭一看,窯洞裏鬼火亂飄,幹屍們擠在門口,低聲喊:“別走……陪俺……”王在天喊道:“快迴村!”他們連夜跑迴村,天亮才到家。


    跑迴村後,王在天病了好幾天,高燒不退,嘴裏盡吐黑水,脖子上多了幾道青紫的手印。村裏人說,他撞邪了,得找個先生看看。可他死活不去,說去了也沒用,那窯洞裏的東西不是人能管的。窯廠後來關了,村裏人不敢靠近,可夜裏常聽見窯洞方向傳來“唿……唿……”的喘息聲,低低的,像在耳邊響。


    王在天講到這兒停了,抓了把花生米嚼著,眼神飄忽,像在迴憶啥。俺忍不住問:“王叔,後來呢?那喘息聲是啥玩意兒?”他瞅俺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老六,你真想知道?那俺接著講。”


    他說,窯廠關了半年後,他忍不住又去了。那喘息聲夜夜入夢,像有人在他耳邊喘氣,吵得他睡不著。他尋思著,得弄清楚那窯洞裏有啥,不然這輩子都安生不了。那天晚上,他帶了把窯鏟、一捆火把和一壺燒酒,趁著月黑風高,迴了窯廠。


    窯洞還是老樣子,門口雜草叢生,窯壁裂縫更大了,像張開的嘴,冷風從裏頭吹出來,夾著喘息聲,“唿……唿……”他點了火把,壯著膽子走進去,窯洞裏黑乎乎的,地上散著碎磚,空氣裏一股腐臭味。他走到那塊裂縫前,喘息聲更響了,像一群人在裏頭喘氣,夾著低語:“救俺……暖俺……”


    他拿窯鏟敲了敲裂縫,裏頭“咚咚”響,像空腔。他咬牙挖了幾塊磚,裂縫豁開,露出一條窄道,黑乎乎的,深不見底。喘息聲從裏頭傳出來,夾著哭聲和笑聲,像一群人在爭吵。他喊道:“裏頭是啥?出來!”可沒人應,隻有喘息聲越來越響,像要把他吸進去。


    他點了根火把扔進去,火光照亮窄道,裏頭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幹屍,穿著破布衣,幹癟得像樹皮,有的缺胳膊,有的沒頭,指甲長得像刀刃,抓在磚壁上,留下一道道抓痕。火光晃動,他看見幹屍的眼珠子動了動,綠光一閃,低聲喊:“暖俺……救俺……”他嚇得退後一步,腳下踩到啥軟乎乎的東西,低頭一看,是一隻幹枯的手,抓著他的腳脖子。


    王在天喊了一聲,掄起窯鏟砸下去,那手鬆了,可窄道裏的幹屍動了,慢吞吞地爬出來,嘴裏喊著:“暖俺……救俺……”他轉身就跑,可窯洞門又“砰”地關了,喘息聲震得他耳朵嗡嗡響。他咬牙迴頭,拿火把燒過去,可火剛碰到幹屍就滅了,黑煙裹著屍臭,嗆得他喘不過氣。


    就在這時,窄道裏傳來個女人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王在天,你欠俺的……”他愣了,喊道:“俺不欠誰!你是誰?”那聲音笑了,尖得像刀子:“你忘了俺,俺可沒忘你。”緊接著,一具女屍爬出來,幹癟的臉上掛著皮,眼窩深陷,眼珠子綠得發光,嘴角裂到耳根,低聲喊:“還俺命來……”


    王在天腦子一閃,想起十多年前的事兒。那年窯廠剛建,有個叫小翠的女人,常來窯廠送飯。她模樣俊俏,和窯工們熟絡,可有一天她不見了,有人說她跟人跑了,有人說她死了,誰也沒當迴事兒。可現在看這女屍的臉,分明是小翠的模樣。


    他喊道:“小翠?你咋在這?”女屍沒答,爬得更快了,指甲抓向他,低聲喊:“你害俺……還俺命……”他嚇得魂兒都飛了,喊道:“俺沒害你!你咋死的?”女屍停了停,低語:“那天晚上,你喝多了,俺送你迴去,你拉俺進窯洞……”他腦子轟地一聲,想起來了。


    那晚他喝多了,小翠送他迴窯廠,他迷迷糊糊地拉她進了窯洞,後來啥也不記得了。第二天小翠沒了影兒,他以為她走了,沒多想。因做了虧心事,走在路上心神不寧,滑倒撞到了頭忘了這事兒,可現在看,她死在窯洞裏,怨氣化鬼,纏著他不放。


    女屍爬到他跟前,指甲劃過他臉,留下一道血痕,低聲喊:“還俺命……”他喊道:“俺錯了!俺不是故意的!”可女屍沒停,其他幹屍也爬過來,喘息聲震耳欲聾,像要把他撕碎。他咬牙掏出燒酒,潑在女屍身上,點了火把扔過去,“轟”地一聲,女屍燒起來,尖叫著縮迴窄道,其他幹屍也退了迴去。


    王在天望著女屍可怖的麵容,忽然雙膝一軟跪在磚灰裏。窯洞頂的裂縫漏下幾縷月光,正巧照在女屍脖頸的銀鎖片上——那是小翠娘留給她的嫁妝,鎖片上的"平安"二字早被血鏽蝕得模糊不清。


    "那年開春你爹要把你賣給馬戲班,是俺攛掇你來窯廠幫工。"他抖著手掏出貼身戴了二十年的護身符,符紙裏裹著半片褪色的紅頭繩,"那晚俺醉得糊塗,醒來見你躺在窯灰裏沒氣兒,嚇得連夜把你砌進窯壁......"


    窄道裏突然刮起陰風,女屍的指甲在離他眼珠半寸處停住。磚縫裏滲出暗紅的血珠,沿著窯壁溝壑匯成細流,漸漸顯出一行歪扭的血字:槐樹底。


    王在天猛地想起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樹洞裏總塞著鄉親們祈福的紅布條。他踉蹌著衝出窯洞,深一腳淺一腳跑到老槐樹下,果然在盤根錯節的樹根間摸到個油布包。裏頭是半截銀簪和發黃的婚書,墨跡寫著"王在天 小翠"。


    當他把婚書在窯洞前燒化時,月光突然大亮。窯壁裂縫裏飄出點點螢火,聚成個模糊的人影。女屍幹枯的麵皮簌簌脫落,露出張清秀的臉。喘息聲化作一聲歎息,裹著螢火往月亮方向飄去。


    第二天村裏人發現,荒廢的窯洞口不知被誰立了塊青石碑,碑前供著新蒸的槐花糕。有夜歸的貨郎說,那晚聽見窯洞方向傳來嗩呐聲,調子聽著像出嫁時的《百鳥朝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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