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輕未殺萋萋草,日暖初幹漠漠沙。


    多雲。


    盛鎮也收到盧氏父子被砍頭的喜訊。商戶、船東們當然都高興了,他們到蠶祠、各家行商會館門前大放鞭炮,也熱鬧了一天。


    當什麽不好,做強盜上癮?倒是也有一個說道:百餘年之後沒人記得你我,但是有些人靠遺臭惡名反而讓人記得名字。


    咳咳,善哉善哉,壞事不能亂辦,免得絕後。


    毛學旺扭頭打聽焦丙的這艘江望焦記在“張行”這麵大旗下收入有沒有上漲。焦丙愁眉苦臉的:“誰知道碰上這旱情。要賺銀子得能行船。聽說太湖的水都見了底,天災啊!”


    毛學旺疑惑:“那石家老板生意做的挺好,你不好好巴結住他們?一月四五次,也是個好主顧。”


    那可不是,石家兄弟的綢行生意是焦丙的基本盤。要沒有他們幫襯,焦丙這四個人得喝西北風。


    “嘿嘿,溫飽而已。銀錢哪裏夠花。”


    這倒是真的。經濟水平也就是隻夠三餐吃飽,夏天買蚊帳,冬天買新棉襖,過年割一腿好肉。攢錢起來買個小院子,到鎮上有個落腳地已經是童子營一眾人的盼頭。望鎮就算了,經曆過一夏天蚊蟲雷雨的洗禮,教頭和少年們腦子已經方了。特別是董名山和小六,寧肯天天跟船跑鬆江、烏程也不願意停在望鎮。


    要去還是去盛鎮。商業發達,人口多。大隱隱於市嘛!說繁華位置又足夠偏僻,剛好在兩省交界。心底裏藏著一件:真要是事發了,逃起來也方便。


    毛學旺、焦丙先商量了,少年們那邊也覺得可以去盛鎮。反正他們幾個早就想分一處房舍,盡量離臭腳和唿嚕專業戶遠一些。對,置辦一處院落,住在一處。


    安家落戶娶小娘子。人人都過上神仙日子。誰要擋道不同意可別怪小爺捅刀子。


    童子營各人到年就差不多十七八歲了。也該是講親娶妻的年紀。雖然教頭們沒有提起,他們心裏也是希望有一處地方可以享受人倫之樂的。誰說這些少年不是自己的孩子?今年不提,明年也得提上日程。總不能像他們幾個一樣幾十歲的人還打光棍。天國的事業耽誤自己,雖說是情願的,總歸也是個缺憾。不能讓自家的孩子們有一樣的遺憾。


    有了家,有了牽絆,這個灰色陰冷的世界才會變得明亮溫暖起來。你說誰大冬天不想有個熱灶頭,煮一鍋自己喜歡吃的麵疙瘩?


    張問遠很開明。他唯一要求的隻是保密而已。畢竟腦袋的事情比吃飯更重要。掉了腦袋還吃個屁!


    安家先安心。內部統一意見,於是童子營上下這就是商量完事了。不同以往,這次不是被動逃跑,而是主動轉移。趁著年景不太好,盛鎮的院子在招手,趕緊花錢置辦一處來。真不夠銀錢,如今東家可算是賣完生絲口袋鼓鼓囊囊。算計到東家三年的長工收入,張問遠三個也是沒誰了。再不行就真的隻能去搶。


    “盛小生什麽時候來。讓他再出個份子。”老四不是好東西,上次就坑過來四十兩呢!想什麽好事。


    算起來大小有十一口,一戶院子是住不下的。以後還得娶妻生子是不是。誰不好意思就打光杆,光聽隔壁聲音好了!誰說童子營少年們除了打仗搭帳篷架橋運糧其他什麽都不懂的。


    最後還是得買兩家院落合適。銀錢還是不湊手。以毛學旺和老四的行動力,他們已經在盛鎮開始轉圈問誰家出售帶天井院落的套房了。這種一般都是家族居住,輕易哪有人脫手?


    所以過年前還沒有轉出眉目。


    盛鎮有條弄堂名叫“當房弄”。當房弄裏有數家當鋪。*誰能想到當年盛鎮的巨富王家也有這麽落魄時候,把一戶帶院落的房子都當在那裏。當然那房子是燒的一片焦黑破落不堪,房頂傾塌,沒有住戶。當鋪以兩年為當期,收了王家的破落宅院。如今兩年已經過了,這座房產就是歸當坊處置的。隻因為王家巨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誰也沒敢打王家宅院的主意。當坊倒是想要脫手,卻甩不出去。有人來問哪裏賣房子?


    當坊掌櫃眼睛賊亮,外地戶!


    爛在手裏的資產不能置換成生財的項目,對於當坊掌櫃都是需要清理的紅字項目。這種房產不能給當鋪帶來收益,隻能占用資金,一個合格的投資人不會選擇持有。能脫手肯定要賣掉啦!


    老四打聽:這戶人家在哪裏?


    當坊掌櫃的:你讓你家大人過來談。


    老四最討厭這種嫌棄這嫌棄那的嘴臉。他扭頭就走。


    第二日,毛學旺袖著手進當坊問掌櫃的:“嗬嗬,昨日我家少爺得罪掌櫃了!”


    掌櫃都是眼高於頂的人物,昨日,少爺?哪裏有?一天也就來往這幾根毛,誰都記得清清楚楚的。你要說少爺肯定是沒有的,土帽兒倒是有的。


    掌櫃皮笑肉不笑的,伸手不打笑臉人:“嗬嗬,不知道哪位是你家少爺?”


    “來問有無房產可買的。”


    “啊這。”當坊掌櫃的想變臉,忍著沒改表情。就是有點僵硬。


    “那家的宅院已經破敗,這位客人是想去看一看?”當坊掌櫃做好了清倉大甩賣的所有準備。就等著魚來咬鉤。隻要你們敢買,說什麽也要賣給你們!當坊掌櫃心裏樂開了花,臉上本來僵硬的笑也變得生動起來。管他呢,拿出真金白銀來,房契就交給你。你就是穿成乞丐一樣可以交易。


    “我家少爺很不高興。他要看的房子你還推三阻四的。走吧,帶路。”毛學旺提前穿了過冬要穿的新棉襖,額頭上油涔涔的一層汗。沒法子,就這一身衣服是新買的棉布棉絮,新做的襖。不穿這件也沒好衣服表演。挺可惜的,弄身汗在新衣服上頭。


    當坊掌櫃本來想找夥計,想了想怕惹客人不高興。左右當鋪今天沒什麽事體,那就帶路去看看王家那宅院。


    掌櫃一邊走一邊給毛學旺介紹,先給他做好心理建設:“前年可不是,那會兒長毛作亂。烏程那邊跑過來的髒心肝賊人一路敗逃,從水路經過盛鎮。大肆搶掠過後放了把火。那火燒了幾日幾夜沒有熄。可憐千家萬戶的家破人亡都四散逃走了。盛鎮市河以北一片焦土,就沒有好地方。我們去這家人原先是高門大戶。隻可惜這一把火把話雨樓百年珍藏都化為焦土。有傳言烏程長毛就是知曉話雨樓頗多珍寶,所以才來劫掠一空。為毀屍滅跡才放的這把大火。”


    毛學旺暗自點頭。王家話雨樓曾經聽一位商戶楊全說起。倒是重新又聽了一遍。


    “高門大戶的破房子,又是毀屍滅跡……有多少人死在裏頭啊?!”毛學旺一驚一乍的。掌櫃暗暗自打嘴巴。他勉強陪笑說:“咳咳!王家的祖宅小鋪怎能經手!這當在我們當坊的是這王家庶出的一家人家。這家也是指望在王家身上做買賣的。客人且去看看,如今火燒之後房子看上去有些破落就是。當時著火人都跑出去,沒有在家裏死人。”


    毛學旺眨著眼睛慌張擺手,想要抽身掉頭:“掌櫃的,要不我們也不去看了!想想嚇人的慌。要是真的死過人,老死的沒什麽好怕的,陽壽盡了而已。壯年亡故的怨氣太重。不能買。”


    當坊掌櫃趕忙一把拉住他:“客人!小老從不騙人!這房子裏住戶都跑出去,沒有燒死在裏麵。隻是王家倒黴,一大家的產業全都搶光燒光,他們變賣家產去投親沒有迴來。這當票、房契都是真真的,做不得假。等錢交訖我們可找戶保人中間作保。保管萬無一失!”


    毛學旺還是一副後怕樣子:“不不,掌櫃的你可不能害我們家啊。”猶猶豫豫的,被掌櫃的一把拉迴了頭繼續往前走。


    “小老在盛鎮兩代開當坊的,童叟無欺,有口皆碑。你打聽打聽就知道我們的當坊在盛鎮字號最老,信譽最好,價格最是公道……”


    掌櫃一副誠實守信的樣子,真不像裝出來。毛學旺還是猶豫著,跟他去看房去了。


    忙著看房的還有一位童子營的教頭趙永。


    趙永還在米店裏做賬房。他和劉繼中失去聯係許久,說起來屬於失去組織人員。時間久了,人心就會變。再明白淺顯不過的道理。


    在鬆江租界這種地方討生活,人口密度老老大,鑽進人堆裏就看不到人。一個機會,兩個機會在眼前,你也許沒什麽感覺。要是十個、二十個機會撲到你眼前,你什麽感覺?趙永才三十多歲,正當壯年。哪裏能忍得住?


    沒錯,說的就是那些妖豔誘人的小娘子。哪裏看到過小娘子們紮堆到米店招搖的,說好的大家閨秀,笑不露齒,說話都抬手掩麵呢?是家裏有錢燒得慌,自己到米店一顆一顆挑精米?關鍵是你們懂不懂啊!


    一百多萬人口大城的女子看起來少許多矜持。她們跟著男人們出門找生計,拋頭露麵情況多,相互鼓勵著就自信出街了。兜裏有銀子的,誰不愛逛街?當然前提是保證安全。


    逛附近糧店這個風頭實則是買糧的大媽們帶起來的。糧店除了賣米賣糧,附帶著也在出售麵粉、麵條、餃子皮、餛飩皮這些家用的麵食。大老板的算盤精著呢,是懂帶客流的。


    算下來麵食價格比稻米貴。窮人家攤麵餅子都是自己拿大石碾子磨粉,才不會到店鋪買。可這裏是鬆江城。還是有許多富戶商人販夫走卒,能消費的起麵食。


    大媽們議論趙永,有心人聽到了過來看,一來二去的糧店居然成為附近女子們樂意光顧的ip打卡地。原來近代就有靠顏值取勝的傳統。挺新鮮。


    -


    *同治三年(1864)正月, 淮軍程學啟部進攻嘉興, 湖州太平軍進攻盛澤, 分防縣丞及駐防炮船逃去。太平軍及沈枝珊之眾焚民屋幾大半。二月, 程學啟等攻陷嘉興,廖發壽被俘就義。費金綬迴駐盛澤。三月, 沈梓到盛澤, 惟鎮南保存尚可, 幾家人煙, 居民寥寥, 冷落至極。將及市中, 則一片瓦礫, 火氣未息, 東白漾以迄西白漾, 焦土一片, 絕無阻隔, 可望而盡, 向之千門萬戶, 不知流落何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被遺忘的角落:太平天國往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童木的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童木的木並收藏被遺忘的角落:太平天國往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