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樰感覺自己快不行了……

    母儀天下的皇後,也在死亡麵前得不到一絲一毫的特赦,在這一點上老天倒還算得上公平。

    薑樰微張著口努力唿吸著,卻感覺生命如指間流沙般握不住,仿佛立刻就要窒息。

    渾身仿若在火上炙烤,嗓子腫痛如刺刀劃過……

    外頭是草長鶯飛,大好豔陽天,盛開著她最喜歡的鳶尾。然而時不相待,她大約再也看不到了。

    她想過許多自己的結局,被貶為庶人也好,被幽禁冷宮孤獨一生也好,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一種。

    幾天前,南山狩獵途中,刺客來犯,她替魏恆擋劍,就這麽害苦了自己……如今她就快不久於人世,魏恆卻一次也沒有來看過她。

    就連被召來的太醫也隻是做做樣子而已。

    魏恆少年登基,多方周旋,殫精竭慮幾多歲月才坐穩帝位。所以,這些年他一直都恨著功高震主,掣肘難訓的薑家。自從他不得已立自己為後之後,始終在對自己演戲,讓世人看到帝後和睦,舉案齊眉。

    然而半年前薑家被除,所謂的帝後和睦,也就根本無需再演。臨死前,深諳此理的薑樰心頭隻餘下鋪天蓋地的悲涼。

    她沒有想到,魏恆會心狠如斯,懶得演好這最後一出戲,哪怕僅僅安慰她,可憐她也好。

    魏恆,他有著一顆帝王之心,足夠無情冷血。

    在這宮裏頭,不會審時度勢是難以存活的。明知皇帝不喜皇後,所以,皇後寢宮裏的蠟燭都快燒盡了,也無人來換一換。

    誰會來觸黴頭呢?

    薑樰扯動嘴角,苦笑。

    此時,卻聽外頭空空然響起腳步聲,繼而又傳來兩個女人刻意壓低的聲音,很模糊,聽得並不清楚。

    “死了嗎?”

    “快了呢,貴妃娘娘莫急,大約就今晚的事兒。”

    賀子芝眯眼笑了,聽到婢女說皇後快不行了,她慣常恬靜的臉上竟浮現起一絲詭譎:“你們可曾盡心伺候?”

    “請娘娘放心,‘盡心’著呢。”

    那婢女把“盡心”兩個字咬得頗重,賀子芝聽得滿意,略微頷首,換上得體的笑,這才走進殿內。

    殿中陰暗,連熏香也不曾點,果然是夠“盡心”的。

    她滿意地繞過屏風,進入內室,抬眼便瞧見已經生生瘦了一圈的薑樰躺在**上,

    一動也不能動。如果不是瞧見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她恐怕會當那是一具屍體。

    輕紗籠罩下,那位曾經尊貴的女子,每一口唿吸都如同一場戰役。

    輸了,便是死。

    她原本盛極的容顏戚戚然蒙上死色,青白發灰,曾經光亮如星的眸子神采不再,嘴唇幹裂滲血。

    就像一盞殘燈,終於要油盡燈枯了。

    如果不是清楚明白自己進的是皇後寢宮,賀子芝根本不敢相信**上那女人就是皇後,就是曾經風華絕代的薑樰。

    遙想當年,作為赫赫威名的大將軍薑威之嫡女,薑皇後姿容卓絕,出生高貴不凡,可以說在她身上難以找到一絲缺點。

    更曾有不少**貴公子吟詩作畫,將她捧做下凡仙子,高不可攀,惟願一睹佳人風采。可是,且看現在,她哪裏還有半點當年的顏色。

    看來真的快死了呢,賀子芝一時感覺十分痛快。從一同入宮起,她演了七年的戲,扮演著與世無爭的溫順女子,也是演夠了。

    不,應該說,從認識薑樰起,她就在演戲。彼此做好姐妹,一起籠罩在“京城雙姝”光環之下。

    所謂“雙姝”,嗬!薑樰偏就有著愈發耀眼的光芒,她不僅逐漸顯得黯淡,更像是被籠罩在一個巨大的陰影之下,無從逃離。

    已經不知多少年,再也沒有人提起“雙姝”,不斷被提起的隻有薑皇後有多好。她哪裏差了,都是因為有薑樰,有這個什麽都好的女人!

    賀子芝在**榻坐下,斜眼看了看薑皇後,櫻桃小嘴輕啟,一時又捂嘴咯咯笑起來,聲似銀鈴,脫口而出的話卻惡毒得很。

    “皇後娘娘還在硬撐什麽,陛下等您的死訊都快等的不耐煩了呢。”

    說完又是一陣輕笑。

    從賀子芝進來,到她開口說話,薑樰就感覺到她的不對勁。自己雖無力說話,意識卻十分清醒,聽得她的嘲諷,哪裏還能平靜,當即氣血攻入心頭,險些一口氣不來。

    倒不是氣魏恆想要她死。畢竟那樣愛著魏恆,怎麽能不了解他的帝王之心,她早已明白自己難逃被他無情拋卻的結果。

    讓她氣極的是素來恬靜無爭的“好姐妹”,到了最後竟然是這幅嘴臉。以這樣的表情與口吻告訴她,魏恆在盼著她死。

    她等不來魏恆,卻等來了讓她更為心寒的好姐妹的落井下石,怎不叫她氣血攻心。

    多少年

    了,快十七年了吧,這段姐妹之情……她們是那樣無話不談的閨中好友,一個尊為皇後母儀天下,一個生太子為**妃,彼此未曾嫉妒。

    入宮這些年她都沒有生養,始終把太子當親生兒子疼愛,從未將他們母子視作眼中釘。雖然心裏不好受,但她始終是大度的。

    半年前,薑家險被滅族,她後知後覺從中對一直柔善麵目示人的賀子芝產生了懷疑。可惜始終沒有證據,她一度覺得隻是自己多心了。到今日,賀子芝突然翻臉,她才終於明白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

    可惜,為時已晚。

    薑樰不甘心,努力想要撐起身子,狠狠抓住賀子芝的衣襟,問一問她胸腔裏那顆心究竟是黑的還是紅的!

    她到底沒那個力氣,隻動了動肘部,便又脫了力。

    “瞧瞧,姐姐漂亮的臉蛋都被氣得變了樣,若是再告訴姐姐別的什麽秘辛,姐姐豈不要氣得一命嗚唿了。”

    賀子芝見她起身也不能,越發興奮,竟是大笑起來,半點沒有了素日裏的影子。她何曾在乎過薑樰對她的多番照顧,她眼裏隻有從小到大被始終壓一頭的不服。

    她賀子芝是禦史之女,名門閨秀,容貌與才情俱是不凡,偏偏上頭壓著個薑樰,令她始終屈居在後,難以出頭。

    就連入宮,她都隻得一個嬪位,低眉順眼熬了七年,直到兒子被立為太子才爬到貴妃的位置。

    看著賀子芝那得意的臉,薑樰心中憤慨萬千,卻嗓子腫脹實在連句話都說不了。

    魏子芝又見她嘴唇微動,卻是說不了話,歡喜之下把柳眉微微一挑,伸手從桌上端了一杯水來,放到鼻下聞了聞,笑道:“連新鮮茶水都沒有,妹妹我看姐姐口渴,好心要喂姐姐喝口水,可惜這水喝了怕是得拉肚子呢。”

    話音剛落,伴隨著一聲訕笑,那杯放涼了數天的水,被傾盡淋在薑樰胸前。水沁透薄衫,流滿**榻,一片狼藉。

    原本被燒得難受的薑樰,被這一杯冷水淋得倒是涼爽幾分,心裏頭卻更加怒不可遏,並沒能舒服一些。

    賀子芝看著自己的傑作,看著狼狽不堪的薑樰,仰頭大笑起來。多年的壓抑在這一刻得到釋放,她要把想說的話統統說完方才痛快。

    “我倒是忘了,姐姐說不了話,卻還能生氣的。哈哈哈……這又是何必,算計姐姐,讓姐姐迫於形勢不得不護駕擋劍的,不是妹妹我,而是陛下自己呀!”

    是魏

    恆?薑樰心驚。

    ……斬盡殺絕,連自己多年盡心相伴的情義也不顧了麽。自古帝王本無情,還以為他會留自己一個虛位,又或者幽禁冷宮,誰知連命也不留她的。

    所以,所謂的遇刺,不過是魏恆自己編排的一出戲罷了。而知道這個秘密的賀子芝,不是幫兇還能是誰。

    薑樰憋著一口氣,恨不能當麵怒罵魏恆,然而嗓子好似不是自己的,隻發出了沙啞不成音的幾個字便再沒力氣了。

    “你們……好……狠……”

    她突然想起來,當時魏恆半坐著,自己擋在前麵,那把劍便正好刺進她的胸膛,而若是刺到魏恆身上,便是肩部。試問,一個刺客,行刺怎會刺向肩部。

    所以,那刺客的目標原本就不是魏恆,而是自己。

    這可真是滑稽了。

    既然如此,魏恆又怎會來看她,他分明已再也容不下自己了。薑樰徹悟,大慟之下反倒勾了勾嘴角,笑意淒涼。

    她為魏恆擋劍,一則是本能驅使,即便知道他對自己虛情假意,更明白他殺了自己的親人,卻仍舊深覺是薑家對不起他在先,為了護他連命也不在乎;二則,她想要抓住這最後的機會,讓魏恆好歹承了她舍身擋劍的情義,放過她的兄長——薑家唯一剩下的嫡係血脈。哪怕自己不幸就此丟了性命,也是值得的。

    可千算萬算沒有算到,自己一死,無人再護薑家,魏恆一招一石二鳥,她和兄長都會丟了性命。薑家百年門楣,就此毀於一旦。

    其實她夾在父親和魏恆中間,難以取舍,早已想要解脫。她並不怕死,苦苦熬著隻是在等魏恆來看她,她也好央求他看在自己救駕的份兒放過兄長。現在看來,她的期許竟是徹頭徹尾的笑話。

    賀子芝見她氣極,卻又像落入漩渦連根稻草都抓不住,便愈發愉悅。她和薑樰相處多年,十分懂對方的心思,輕快道:“姐姐是在等陛下來,然後為薑家求情吧。哎呀!剛才忘了告訴姐姐,陛下之所以沒空來看姐姐,實在是料理薑家脫不開身啊。眼下姐姐的兄長薑平因貪腐之罪已被處斬,妹妹我念著咱倆多年的姐妹之情,到底是希望姐姐能死得明白,特來告知呢。”

    兄長已經,已經……死了嗎。魏恆到底又使了什麽手段!他們兄妹一起長大,她是最明白兄長曆來不看重錢財,決計不會貪的。

    可她明白有什麽用,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覆水難收,氣數已盡,薑家……沒了。

    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薑樰竟晃晃悠悠,在賀子芝的麵前強撐起身子。即便虛弱到了極致,那樣的眼神與神情也依舊帶著不容忽視的威儀。

    她薑樰是將門之後,也曾胡服騎射,馳騁塞北。入宮之後僅僅為了不讓魏恆為難,生生磨平自己的棱角,做了個毫無脾氣,寬宏大度的皇後。

    然而她從不服輸,有仇必報的心性卻始終埋藏在心底!

    賀子芝原道她聽罷這句必定被活活氣死,哪裏料到她還能爬起來,且還那樣“精神”地盯著自己,眼神中的光仿佛自地獄而來,便一時嚇得呆住了。

    “啪!”

    一記清脆的耳光響徹大殿!打得賀子芝連唿痛也忘記了。她著實想不到,一個將死之人還有這麽大的力氣,打得她半邊臉火辣辣得痛。

    一記巴掌怎麽夠,怎麽夠……

    薑樰打完,頓時感覺渾身力氣如絲般抽離,頹然倒在**上,眼前黑暗席卷而來,再也無力唿吸不進一絲空氣……

    恨,一言道不盡的恨意……

    當初薑家勢大,她嫁入宮中為後,卻比身為大將軍的父親更深諳盛極必衰的道理,也明白父親求權太過冒進了。於是,她曾苦勸父親收斂,自己則處處忍讓,因而七年皇後,得讚賢明大度。

    她如願嫁給魏恆,卻始終與他隔著“爭權奪勢”。究竟幫父親還是幫他,薑樰難以抉擇,所以選擇兩邊都不幫,隻扮演好女兒和皇後這兩個身份就好。

    而對一起長大的,一起入女學的賀子芝,她待之如親姐妹。可是到頭來,薑家滅族,姐妹反目,她所有的努力與隱忍終成泡影。

    魏恆啊,我願為你舍棄性命,你何曾對我有半點憐憫……

    父親被斬首時,她已經心寒,對他可謂愛恨交加。現在夠了,終於愛意磨滅,帶著滿腔恨意辭世。

    倒不如當初豁出去,在後宮一手遮天,助父親□□求勢,甚至改朝換代,也好過換來這樣一個令她悔恨的結局。

    是不是當初若幫父親一把,薑家能夠保住,魏恆也能隻屬於她。

    可惜,說什麽都晚了……為了所謂的“愛”,她錯得離譜。

    賀子芝看著已經咽下最後一口氣的薑皇後,心中湧起一陣狂喜,恨不得放聲大笑。終於,終於氣死了這個女人!

    後位是她的了!再也沒有那個什麽都比她好的薑家嫡女跟她比了!她要做皇後,將來還要做太

    後,要做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

    寢宮的殘燭徹底燒盡,一室昏暗。那雍容華貴的女子隱沒在黑暗中,臉上的笑陰冷卻又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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