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空前的天花恐慌席卷京城,宮裏下旨戶戶不得點燈潑水,在一遍遍的晝夜輪迴中烏啼與雞鳴成了天地間的主角。

    五月,大阿哥卒。

    自從那夜迴府之後,格格幾乎每日都在佛堂為這個苦命的小皇子焚香禱告,為了繈褓中的大阿哥也為了自己。可盡管如此,毫不相幹卻同樣無辜的兩個生命卻都沒有得到神的庇佑,大阿哥去後三日,一道滿載著大奶奶和孔公主心血的賜婚懿旨如期而至,格格的歸屬也終於隨著那一紙黃絹塵埃落定。

    好在事情並沒有到不堪的地步,夫家是遼東步兵都統之子哈克齊,本屬蒙八旗,隻是祖上有人在薩爾滸之戰時立了戰功故而綬了個貝勒之爵才全家入了滿旗。如今他們父子仍世襲著貝勒的名分,駐守原先的海西四部。聽著來頭挺大,可自從葉赫亡了城,過去名震遼東的海西四部早已經支離破碎光剩下了副空架子,步兵都統也不過是頂著個虛名實際手上並無兵權。

    大少爺心裏雖一萬個難以割舍,可當著格格的麵卻總說天高皇帝遠的沒什麽不好,何苦蹚宮裏這渾水呢?其實此話也不無道理,我固然欽佩格格感天動地的心誌,可那晚發生的一切卻再清晰不過地告訴我表格格先前的顧慮是如此必不可少。有時,我甚至暗暗為格格那似乎不合時宜的生辰所慶幸,因為對於一個女人而言,宮廷中的脫胎換骨必定意味著煎熬。

    然而,自我有記憶開始,就再沒有離開過京城,在我眼中,這裏就是整個世界了,而所謂的天涯海角蠻夷之地無非是些虛無縹緲的詞兒。山海關,那個或許足以翻天覆地讓江山改朝換代的軍政要塞,也從來就沒有真是意義上地在我的生命裏存在過,可格格的婚事卻注定要顛覆這過往的一切煙雲模糊。

    我小心翼翼地翻著黃曆,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哪怕再多停留一刻的理由。十五,十六,十七,十八,反反複複數了好多次,可終究在這個數字上停了下來。十八天,五月三十,這就是要告別京城的最後期限,我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格格是去成親,而並不是趕赴刑場,可盡管如此我仍然無法排遣對遼東,那個似乎與納蘭家有著千絲萬縷關聯的地方的莫名恐懼。

    大少爺這幾日遵照父命跟著朱師父到山東曲阜去了,臨走叮囑了格格好些話,也不知道趕不趕得上迴來送親。不容分說,這大抵少不了大奶奶的意思,分明是把兄妹幾個硬生生地給隔開了。

    表格格的病倒是早已利落了,說實在的,盡管鬧了那麽不大不小的一出,可府上也再沒有人為此過問過原由,加之這陣子被天花攪得滿城風雨的,表格格若再病下去未免太不合時宜了。府上已然兩個多月未曾“掌燈”,雖然過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可畢竟不用擔心有人會來叨擾,倒也是清靜得很。

    芳菲已謝,萬紅盡脫,隨著這滿城春色一同消散還有那場駭人的天花,一切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又仿佛隔了很久。

    迷惘歸迷惘,可日子過到眼跟前終究會覺得真切起來,當一切收拾停當,已然是五月廿一了。那天夜裏突然之間起了涼風,池塘裏的水汽被一波波地卷起,潤濕了初夏白間原有的燥熱,也趕跑了窗外停留多日的蟬鳴。

    我和格格穿著單衣對坐在繡榻上趕製新婚用的枕套,繡著繡著,表格格突然緊緊抱著一床薄被坐了上來,內外張望了一番,還命寒玉把著房門。格格見她那副怪樣子先是笑著不說話,可後來實在忍不住,隻得放下手裏的針線輕撫著她的肩問道:

    “什麽事兒那麽神神叨叨的,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在做賊呢!”我一時間記起那日好像對著曹公子說過同樣的話,噗嗤一聲竟把手上的繡活抖落了一床,表格格拾起一看,喃喃地說:

    “這是容哥哥送來的料子吧,真好看。”

    “是料子好還是我們繡得好?”表格格眨巴著眼睛不吱聲,隻是邊輕揉著枕套上的鴛鴦戲水邊抿著嘴笑。

    “傻丫頭,等到你出閣的那天,姐姐也繡個給你。”表格格一下子漲紅了臉,碧玉色的帳子裏,她看上去幹淨得像是一朵出水的芙蓉。不知怎的,我猛然想到了孔公主,我不敢想像昔日倍受寵愛的定南王府的寶貝丫頭是如何在一夜之間淪為無父無母的孤女,又到底是什麽力量讓一個剛滿十歲的柔弱女孩在家變時的那場通天大火中死裏逃生後獨自一人踏上漫漫的赴京之路,一顆幼弱的靈魂究竟如何與宮牆內的陣陣驚濤駭浪相周旋,名位與權欲又是如何逐漸吞噬她血脈裏本該有的溫良賢德。

    我望著表格格清泉一般的雙眸不禁打了個寒戰,也許格格命中的陰差陽錯注定要以一種她並不期盼的方式助她逃過這一道萬劫不複的宮門,而表格格那種直感的抵抗又能給她帶來什麽樣的庇佑?

    “說吧,到底有什麽不可泄露的天機?”格格頓時打斷了我複雜的思緒,我微定了定神告訴自己別再自惱下去。

    表格格小心翼翼地掀開了她剛抱進屋的那疊裹得方方正正的薄被,從中取出一個雕工考究的木質匣子。

    “表格格,這裏頭放的是什麽寶貝呀,還貼著封條呢!”我忍不住與格格偷偷對笑借以舒緩方才心頭的沉重。

    “好了,我的小祖宗,聖旨都不見得能有這架勢!”格格接過匣子擺出一副仔仔細細上下打量的模樣,可這下表格格反倒更不待見了,她一把奪過這寶貝用帕子拭了拭,撅著嘴道:

    “不稀罕算了,人家費了好一番功夫呢!”格格一看不對連忙笑著賠罪。

    “是給姐姐求的護身符。”表格格頓了頓道:

    “不過有一條,得等姐姐到了那邊再打開看,要不然就不靈了。還有這東西隻得隨了姐姐,千萬不能再退迴來,要不就是……就是咒我……”格格聽著一驚趕忙捂住了表格格的嘴:

    “哪有這麽送東西的,也沒個忌諱,我應下就是了,隻是往後萬不能再說咒自己的話了。”表格格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之後和我們聊了沒多久就睡下了,睡得很熟很香,似乎了卻了一樁大心事。

    “許是累了。”格格替她掖了掖被子,忽的看向我:“真真,陪我說說話吧,就去阿哥的書房。”

    “嗯。”我誠懇地應了聲,隨即吹滅了繡榻邊的燭燈。

    東屋的燈已然暗了很多天了,整個明珠府的後院這會子就像熟睡中的表格格一般安靜。我提著燈籠照著迴廊上一塊塊斑駁的青磚和我們移動的身影,隻看見數不清的流螢追著這一絲光亮朝著大少爺的書房歡慶地撲騰,畢竟這些小東西已然在黑暗中彼此依偎了太久。

    大少爺走前把書房托付給了格格,倒不是缺人手歸置,這偌大的明珠府裏養著無數的閑人,若真是吩咐起活計來怕是用也用不過來的。可大少爺的書房卻很少能看見這些人的身影,這兒平日裏都是他親自歸置的,屋內擺設極為素樸雅致,一點兒也不張揚。老爺為此還很不高興,說什麽既生於朱門凡事必先合乎自己的身份,豈可任意為之。說來也怪,大少爺對待老爺一向是孝順之至,可偏偏在這件事上始終恪守著自己的準則,還特意請佩蘭先生撰寫了一幅“陋室銘”的字幅掛在書案前,分明是對“烏衣門第論”的不屑和示威。

    我輕輕推開房門點亮了書案上的燭燈,涼風透過門縫把燈下原本擺放齊整的詩稿吹得滿地都是,就連燭光的影子也變得零亂起來。格格關緊了房門,又隨即透過窗格子往來時的方向張望了許久。

    “您呀就是愛操心,表格格一會兒醒來見不著您自會去問寒玉的。”我一邊說一邊撿著散落一地的詩稿,格格笑了笑也彎下身子幫忙。

    “反正往後想操心都不成了。”格格自嘲似的搖了搖頭,隨即默默地整理青磚上的詩稿,任憑斑駁的樹影和似霰的月光從背上依次滑過。

    “今兒個十幾了?”

    “啊?”我一愣,許久才醒過神來。“廿一了。”

    格格錘了錘腦門,輕歎了口氣:

    “都廿一了,這日子怎麽過得恍恍惚惚的。”她緩緩起身將那十來張詩稿重新安放在遠處,想來想去還是不甚放心,抬眼四處望了望最終把它們悉數夾在了表格格送給大少爺的那本琴譜裏。

    “格格,準能趕迴來的,我昨兒晚上還夢到了呢。”格格望向微微透著月光的門縫會心地笑了笑:

    “朱師父年級大了,經不起鞍馬勞頓來迴奔波的,再說即便是日夜兼程怕也趕不上啊。”她捋了捋我的劉海,攬我在身邊坐下,而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此刻她的雙瞳就像秋水一般深不見底:“好在有你在,等阿哥迴來了,替我向他道個別。告訴他……”

    我驀地躲閃開她的眼睛,不是四目相對讓我害怕,一雙沒有絲毫戾氣的眼睛何來懼怕可言呢?她此刻的雙眸間透著寒塘的冷又淌著玉泉的熱,冷熱交織卻並不交融,讓我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眼神去迴應。

    我呆怵著,耳膜一陣陣地發鼓,已然聽不清格格的話了,隻覺得她言語之間的絲絲哽咽無非向在我傳遞著兩個字:留下。

    是啊,留下,留下,這些日子以來,這個近乎為奢望的字眼曾無數次地出現在我的夢裏,出現在我對上蒼默默的祈求中。正因為是奢望,我竟從未抗拒過它的存在,直到它從奢望轉變為一份選擇,一份我無法逃避的選擇。

    我死命地搖著頭,其實連我自己也無法說清這裏麵究竟有幾分是自己的本意。也許我並不是在拒絕格格那近乎於請求的囑托,可此刻,默默地搖頭隻是被幻化為一種機械的迴應。

    我絲毫看不清格格的眼神,可我寧願如此,當眼前模糊一片的時候我反倒不必逃避了。是的,我害怕遼東,但凡是在明珠府裏呆久的人向來如此。古來征戰地嗎,不見有人還嗎,我不得而知,可每當夢到那裏被廢棄的城池和深埋的白骨,我就會常常從夜半驚醒,蒙著被子害怕到天亮。

    可是,此刻當日夜相依的格格甘願獨自啟程從此忍受那裏漫無邊際的風沙和離恨,我卻猶豫了,遲疑了。這麽多年來喜也好憂也罷,我有哪迴不是一刻見不著格格就滿世界地找,如若她走了,誰才是那片失根的浮萍,誰才是那隻無枝可依的孤雁?我過去總覺得明珠府就是我的家,可此時的我好像一瞬間什麽都明白了,其實格格才是我在府裏存在的唯一理由,她在哪裏哪裏才是我的棲身之地,無論這個家是不是滿目瘡痍。

    燈花嚓嚓地爆個不停,燭淚連珠似的滴落在燈台上就像是血一般紅。我用袖子抹幹了眼眶,倏地跪在格格膝下。“真真,你這是作什麽?”格格愣是一嗔忙要起身扶我,她緩了緩稍稍急促的情緒,“地上涼,快起來。”說著便伸手來攙我。

    我咬了咬嘴唇,躲開格格的雙臂,眼睛緊緊盯著她一如她方才深深地看著我。

    “帶我走。”是的,我用有生以來幾乎最為決絕的語氣說出了之前從來不願麵對的三個字。格格明顯一顫,以至於後腳跟差一點就要絆倒身後的椅子。她扶著桌簷,緩了口氣,忽的跪坐在我麵前緊緊地摟住我,體溫之間她幾乎向我袒露著她的無助。

    “快起來,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呢。”她輕輕撫摸著我的發髻,隨即扶我坐下任憑我靠在她的懷裏。

    “往後你就跟著阿哥過,他自然會像過去一樣待你。”

    她輕揉著我的後背,“今後可不能再任性了,我想過了,毓菱妹妹大體是要入宮的,隻有留在阿哥跟前最好。自從寒玉走後,他身邊也沒個可心的人,你留下就隻當是為我盡這麽些年的兄妹之情了。”

    格格不愛當著人麵兒掉眼淚,即便是對著我也如此。她總是等到夜深了我們都睡下時才對著影子默默流淚,有時會傷心一夜甚至到第二天早上被單都是濕的。可今天的她卻和往常不一樣,沒有掩飾,沒有克製,眼前的她是一個完完全全的自己了。更深露重,看著她濕潤潤的眼眶我隻知道傷心卻再難說出話來。

    格格倏地把我的身子扶正,雙唇止不住地抽搐著。

    “難道你就不想見到自己的爹娘嗎?”我身子猛然一顫,一時間隻覺得周身火燎火燎的,爹娘……爹娘,那個被冰封多年的詞像一塊巨石刹那間阻斷了我所有堅持的理由,我怵在昏暗的燭光下,已經全然感受不到格格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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