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完詔書,趙瘋子冷笑著說:


    “詔書出自焦芳之手,此人奸險無比,哪能當真呢?”


    “我隻知道劉健等人執政時,國家不見善政,反而到處生靈塗炭。”


    趙瘋子還沒有迴答,錢寧就接茬說:


    “洪三寶是符瑞在身的人哩,從他身上能看出當今用人得當。”


    趙瘋子睜大眼睛,好奇地問


    “何以見得?”


    “當今聖上用劉公公做司禮太監,還沒兩天,洪三寶的胡須就自行掉光了。洪三寶與劉公公長得一模一樣,好比同胞兄弟。難道不能從他身上看出當今用人得當嗎?”


    那年頭看重瑞符。改朝換代固然要搜集大量瑞符來證實應天順命,繼統皇帝一樣也需要瑞符來證實繼位的合法性。


    同時用瑞符向老百姓表明天下無事,國泰民安。


    向皇帝進獻瑞符的,幸運能弄頂烏紗帽,至不濟也能發一筆財,管幾頓飯。


    武則天時,甚至有人將一塊赤心石頭當成有忠心的石頭,宰相李德昭說:


    “倘若此石預兆忠心,他石皆反耶?”


    正德當然也需要瑞符,倘若錢寧所說是真的,從洪三寶身上確能證實沒有用錯劉瑾。


    趙瘋子放聲大笑。


    “他為討好劉瑾自拔胡子,倒成瑞符了!”


    蔣老頭卻是認真的,他說:


    “趙先生不要胡說,子不言怪力亂神,可《春秋》也多處提到瑞符。上蒼借洪三寶點醒朝廷放膽重用劉太監,又有什麽奇怪的?”


    “聖人的話自然可信,洪三寶身上的瑞符卻不可信。”


    他們正說著,有個娘娘腔的男人帶著一夥年輕的姑娘和小廝走進茶館。


    這夥人一進門,空氣中立刻充滿讓人透不過氣的怪味兒。


    趙瘋子掩鼻說:


    “此乃古人所謂的‘溫羝’也。”


    原來他們身上有狐臭。


    雖說有狐臭,可一個個長得天姿國色,連小廝也溫婉可人。


    趙瘋子見他們肌膚勝雪,想起王安石的一首詩,便高聲吟道:


    “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


    這原是詠梅的詩,意思是梅花潔白如雪,在雪地中跟雪混為一體,難以分辨,因為有香味的緣故才得以辨別。


    趙瘋子想說姑娘們肌膚勝雪,若在雪地裏,隻因狐臭,才讓人發覺她們是人。


    雖然牽強附會,可也挺有意思。


    趙瘋子吟罷,覺得比較新鮮。因為得意,也要抵禦令人氣絕的怪味兒,便連喝幾大杯,就有點醺醺然了。


    他對蔣老頭說:


    “蔣先生,你是張永的幹爹,洪三寶想必給你下帖吧。你考取功名,日後跟他一殿為臣,先結個同僚之誼也是好的。”


    “子曰,非禮勿視。我本要去的,你一說,我就不能去了。”


    “你知道我無意功名,禮儀上用不著像你拘得緊,又貪愛杯中物,不如你將帖子給我,我替你代勞如何?”


    蔣老頭笑道:


    “趙先生率性自然,原不必拘於俗禮,你要就拿去吧。”


    說著從懷裏掏出帖子遞給趙瘋子。


    “我就自稱你的胞弟吧。”


    “隨你胡鬧。”


    趙瘋子拿著帖踱出門,出門前意深長看了正德一眼。


    正德本想多待一陣子,可實在受不狐騷味,不一會兒也出門了。


    洪三寶披紅掛彩站在門外迎接賓客。他看到趙瘋子,忙賠著笑臉,卻不知道如何稱唿。


    “學生是張太監的幹叔叔。”


    洪三寶一聽張永的幹叔叔,本有點僵的笑容就歡實了。他托著趙瘋子的手肘,弓背哈腰,親送趙瘋子進去。


    他出來時,正德三人也到門口了。


    正德很少上朝,當皇帝當得有一搭沒一搭的,朝中大臣還認不全。


    像洪三寶這種四品以下的官,大朝見時隻在殿外排班,離正德遠遠的,也認不得他。


    正德年紀輕輕卻有一把大胡子,洪三寶不知道他是何方神聖。他沒認出正德,卻認得錢寧和葛兒。


    一人是正德身邊的紅人,一人是劉瑾身邊的紅人,都是做夢都想請來的貴客,哪敢絲毫怠慢。


    送他們進門時,他激動得話都說不好,一路嘟噥著鬼才聽得懂的話,像夢遊一般將三人送進廳堂,讓他們坐正中的主桌。


    雖說明媒正娶,到底違製,洪三寶沒敢張揚,也就擺三四十桌。


    葛兒想到娘,心頭一酸。


    洪三寶當年娶他娘時也這麽擺場吧。


    錢寧心細,見葛兒眼眶紅了,就猜到為他母親而傷心。


    他在葛兒耳邊悄悄說:


    “穩住,好歹讓他出盡洋相。”


    趙瘋子也占著正中的桌位,抬眼欣賞牆壁上一幅唐伯虎的畫。


    新娘在客棧,洪三寶約摸半個時辰將新娘迎進家裏。


    霎時樂聲和鞭炮響成一片。儀式結束後,新娘送進洞房,宴會就開始了。


    趙瘋子也不管人家樂不樂意,宴會一開始就搶先站起來祝酒,聲音響亮說:


    “諸位,新郎官在劉太監執政後胡子就掉光了,對他來說是男人的不幸,對國家來說是天大的喜事!學生聽說執政得人,必有瑞符。新郎官胡子掉光就是瑞符,就是朝廷用對劉太監,是國家的喜事。新郎官年過不惑再次小登科,是個人的喜事。雙喜臨門,大家共飲此杯,慶賀國泰民安,慶賀新人百年好合,連生貴子!”


    他在大庭廣眾中說洪三寶是劉瑾的瑞符,洪三寶滿麵放光,眼淚都差點下來。


    他站在趙瘋子身邊,一雙眯縫眼眨個不停,捧著酒杯的手不由自主抖動,有幾下酒都灑出來了。


    正德戴著大胡子,洪三寶覺得他像個西域人。


    趙瘋子祝酒時,正德的眼光一直沒有離開洪三寶,這麽一來,就更像不懂中土禮儀的西域人。


    洪三寶一碰到正德的眼光,不知怎麽搞的,隻覺得心裏直發毛,便拉錢寧走到一邊悄悄問:


    “坐在兄台身邊的人氣宇不凡,是何方神聖呢?”


    “洪大人好眼力,此人跟皇上有極大的關係。”


    洪三寶忙向錢寧告罪,屁顛屁顛來給正德敬酒。


    不料正德見他下巴光溜溜的,怎麽看都覺得不順眼。


    正德還沒有到留胡子的年齡,身邊又老跟著太監,對不長胡子的並無偏見,隻因為自己戴上大胡子,覺得胡子好,才看洪三寶不順眼。


    他不等洪三寶開口就說:


    “你不是太監,還是留胡子好看。”


    洪三寶不敢多說,嘿嘿幹笑兩聲,敬過酒,轉身去招待別人了。


    趙瘋子目不轉睛看著唐伯虎的畫,見洪三寶轉到身邊,忽然擊節稱讚:


    “好畫!好畫!”


    洪三寶心裏正感激他,又想巴結張永的幹叔叔,就叫人將畫取下來,送給趙瘋子。


    趙瘋子也不怎麽推辭就收下,白得一幅好畫。


    酒過三巡,那夥在茶館裏薰走正德和趙瘋子的姑娘、小廝,在娘娘腔男人帶領下魚貫而進,一路婀娜多姿,風花拂柳,才到門前,氣味已然讓人一個勁反胃。


    娘娘腔一路嚷進來:


    “臧賢給洪大人賀喜來了,臧賢帶姑娘和小廝給客人陪陪酒,助助興!姑娘們,孩子們,拿出精神勁來!”


    臧賢雖是九品烏龜官,但洪三寶知道他與權貴往來密切,聞到氣味便知來攪場子。


    可洪三寶也不敢得罪他,忙給他一個好位置。


    姑娘和小廝們蝴蝶一般分頭赴向客人,客人的臉色無不變得很難看。


    可他們對客人的臉色他們視而不見,隻大拋媚眼,殷勤勸酒。空中的狐騷味越來越重,有些客人扛不住,找借口告辭了。


    趙瘋子也挾著畫揚長而去。


    剩下的跟洪三寶關係特別好,情麵上過不去,不好這麽快走人,隻好攢眉咬牙,苦苦忍耐。


    姑娘和小廝們事先得到臧賢吩咐,離正德三人遠一點,三人借著酒還能抵擋一下。


    正德雖然難以忍受,可他天生愛看熱鬧,竟也忍得住。


    這倒出乎葛兒和錢寧的意料,他們並不指望正德能忍多久的。


    兩人心裏暗笑。


    原來他們叫臧賢挑選的姑娘和小廝全都有腋下之疾,平時勤點洗浴,出場多用些香水,倒也不怎麽顯出來。


    臧賢想討好葛兒和錢寧,才不在乎得罪洪三寶。


    他要姑娘和小廝們三天不洗,將氣味熬得釅釅的,又用厚實的衣服捂緊。


    一進門悄悄寬衣解帶,氣味如火山噴發似地滾滾而出,好比冒出幾十條臭鼬,除重傷風能幸免於難,誰受得了?


    正德還是忍無可忍,正待招唿葛兒和錢寧離開,恰好臧賢見客人所剩無幾,就叫姑娘和小廝們出去了。


    洪三寶心裏氣苦,還得強顏作歡招待留下的人,心裏卻琢磨著得罪何方神聖。


    他跟臧賢雖然沒有深交,但麵子上還過得去。


    若非有人要攪他的場子,臧賢不會無端涮他。


    可他在官場混圓滑了,曉得倘若要整死他,無須不傷筋動骨先來一下。


    最大可能是瞧他不順眼,想開他玩笑而已。


    不知讓狐騷味衝昏腦袋,還是想通了,過一陣子他就看開了。


    畢竟正德、錢寧和葛兒三個重要客人並沒有離去。


    洪三寶想通後打好主意,嶽父送的嫁妝也不要了,連同賀禮全孝敬這三個人。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說不定他們才是他的指望。就在這時,門房進來報告:


    “吏部張郎中張老爺到!”


    話音甫落,就聽見一陣朗笑,接著傳來洪鍾般的聲音:


    “洪老弟小氣得很,新婚大喜也不請我喝喜酒!”


    隨著說話聲,一個偉岸灑脫的男人大踏步走進來。此人胸前飄著五綹長須,神采奕奕,正是迴原任的吏部文選郎中張彩。


    他對趨上前的洪三寶不理不睬,徑直走到正德坐的這桌,大馬金刀坐下來,自己倒一大杯,一口氣喝幹了。


    就這麽一杯,便醺醺然乜斜著醉眼,轉身在洪三寶肩膀上拍一下,似笑非笑說:


    “洪老弟可知朝廷正大力整頓吏治嗎?”


    洪三寶是吏部主事,哪會不知。


    “都是皇上聖明,相爺有魄力。”


    “尚書閔圭、張升相繼勒令致仕。張升隻不過選秀女時將隸寫成吏,這會兒官就沒得當了。《通鑒纂要》隻錯幾個字,侍郎學士劉機奪俸,二十幾個參與編纂的官員削職為民,連李閣老都差點脫不了關係。這一番吏治是動真的,有史以來都少有這麽認真的。”


    洪三寶聽出不對勁,愣愣說:


    “大人說的,卑職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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