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感覺如絲似縷,從唇瓣之間陸續傳來……

    愛上一杯清水的甜美,戀上一雙明眸的嫵媚。當他第一次品嚐“愛”與“戀”的滋味,就身不由己地化為宿命的飛蛾,撲向一團嗜魂焚身的地獄之火。

    第一次的共舞,第一次的告白,第一次的牽手,第一次的相擁……

    人究竟需要怎樣刻骨銘心的經曆才能鐫刻成為永生難忘的迴憶。

    第一次親密接觸,第一次不倫之戀,第一次屈膝跪地,第一次痛哭流涕……

    一切的一切,包括他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的天長地久,終於抵不過一場大火的侵襲,轉眼都化為了灰燼。

    春去秋來花開花敗,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劫後餘生的一天一天,失去驕傲的自棄,到沒齒難忘的恥辱,再到萬劫不複的仇恨,破碎的生命隻剩下最後一個支撐的信念——

    報複!

    我要報複!

    鬥轉星移日出日落,可原來在將愛遺棄的人眼裏,怎樣的報複也隻不過是她一笑而過的鬧劇。

    “無論你做什麽,景軒,我都不會再愛你!”

    “你還太年輕,迴上海去吧,忘了我……”

    忘了我,簡簡單單三個字,天曉得他用了多少的時間、多少的努力,才將這段記憶從腦海裏完完全全地抹去。

    是的,他不會再記起……

    是的,他已經永遠忘記……

    清涼的感覺如絲似縷,從唇瓣之間陸續傳來……

    就連他自己都說服自己牢牢相信,他已經走出了那段不堪的過去。可為什麽隻是一杯平淡無味的清水,卻像刻在心頭此生不渝的淚跡,淺飲幾滴,就讓他失去了苦苦支撐的定力。

    “我早就忘了你!”昏迷中的景軒突然抓住那隻正在給他喂水的手,聲嘶力竭地嘶吼:“你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了什麽!”

    “什麽都不是!”

    神誌不清的他又癡癡笑起來,像是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帥氣的笑容帶著一絲自命不凡的得意:“沒想到吧,你在我心裏已經一銘不值!”

    “忘了你……”他依舊笑得夏花一樣美麗,嘶啞的呢喃中卻又帶著令人心疼的淒涼。

    “就是我給你的……”

    “最好的報複……”

    ******  ******  ******  ******

    “放開我!你放開我!”

    定然她情斷意絕的再三掙脫,讓他在潛意識裏更加抱緊一個念頭。任憑肩膀傳來一道一道莫名的疼痛,昏迷不醒的他卻還死死不肯鬆手。這一次,

    沒有我的允許,

    你別想先走!

    “放開我!死無賴!臭流氓!”

    一股涼意從臉頰傳來,竟是半杯清水潑在他的麵龐,冰冷的刺痛沿著側臉流過耳際,又沿著頸灣流入心底。

    難道,

    對你而言,

    留在我的身邊,

    真的、真的就有那麽痛苦嗎?

    像是急著挽留什麽東西,景軒硬是強迫虛弱的自己從昏迷中急劇蘇醒。

    “你……”

    霍然開啟的美瞳透出駭然的錯愕,他望著咫尺之間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孔,理智瞬時喚起:“你……是誰?!”

    “我是救你的人!”陌生女子拽起自己被他鉗製的手腕,照著肩膀又是一拳:“想非禮本小姐,借你三個膽兒,看你還敢不敢!”

    不知哪裏又伸來一隻柔荑,小心揉拭著景軒的下顎:“剛才見先生暈倒,是我家小姐好心救你!”

    景軒掙紮著從長椅上坐起,這才發現自己的下巴磕破了,而那個傭人打扮的女孩正忙著為他止血:“所以先生應該感謝小姐,而不是恩將仇報,不是嗎?”

    卸去拒人千裏的防備,他在眼裏泛起充滿感激與愧疚的溫柔,可俊朗的眉宇不知為何卻猛然蹙起,似乎忘了所有的涵養與禮儀,他突然出手一把緊緊地拽住婢女的手臂。

    “你又想幹什麽!”做小姐的立馬怒不可遏,掄起拳頭對他猛烈開弓:“欺負我還不夠,又想欺負我的丫頭?”

    任她怎麽拳腳相加,景軒的脊背始終繃得筆直,火熱的陽光照在他逐漸陰霾的臉龐,有種讓人驚心動魄的冷豔。

    婢女原本正在奮力抵抗,卻被他一個眼神看得全身僵硬。

    “誰讓你用這個的?”陰鶩的目光從她漲紅的臉龐劃到兩人糾纏的指隙,一塊白色的絲帕沾滿了血跡。

    被風吹起的絲帕一角,一隻嫣紅的蝴蝶輕輕起舞,如歌如泣。

    “我還當什麽天大的事呢,不就是塊破手絹嗎?”做小姐的毫不客氣地插話進來:“髒都髒死了,要不是為了給你止血,你還以為誰稀罕碰它?”

    薄薄的唇瓣倔強地抿起,他斜睨她一眼,微微揚起下巴。

    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到底有沒有看見景軒的臉色,反倒自描自畫得更加起勁:“所以說物如其主,也就你這麽邋遢的人才會把這手絹當寶!要不是本小姐心腸好,鬼都不願救你,早知道……”

    “說夠了沒有?”他終於開口,冷冰冰地打斷她。

    “早知道就讓你在大街上昏死算了!”可她還繼續妙語連珠地指手畫腳:“省得醒過來也是與人無益,不可救藥,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沒人請你救我!”他從嘴角勾起一個鄙夷的彎度,不屑的口吻簡直能讓人抓狂:“更沒人允許你用這塊手帕!”

    “我就用了,還能怎麽著?”她眉毛一挑,叫囂著對上他的譏諷。

    敵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撞出冷冽的幽光。

    “少爺,少爺!”兩輛黃包車突然插進畫麵,魏文欣喜得跳下車來:“您醒了?!”

    “看呐,看呐!”這女子突然抓到把柄,指著魏文得意地嚷道:“說曹操曹操到!請我救你的人來了!”

    積攢的怒意來不及收迴,景軒皺著眉頭冷冷地打量了魏文一圈,從頭至腳。

    可僅僅如此就足以把魏文窘到不行,矗在原地臉上一陣青紅:“我……不,屬下剛才去路口叫車,分身乏術,隻好請這位小姐代為照顧……”

    沉鬱的視線掃過車身,景軒仍舊沉默,完美無瑕的麵容毫無表情,隻是灑在眉梢的豔陽顯得格外疏遠而又冷漠。

    完了完了,恐怕少爺已是盛怒至極!魏文心裏連叫不好,忙不迭地低聲解釋:“屬下見您身體不適,所以想先送您迴府休息!”

    景軒的麵色稍稍有所緩和,偏巧撇到旁邊那女子投來的白眼,一口悶氣又被活生生地勾出來。他從婢女手裏奪迴手帕,獨自向著碼頭走去。

    虛弱的身體還難以控製踉蹌的腳步,冷傲的音色卻帶著不容商量的堅決:

    “要走你自己走,我還有客人要等!”

    ******  ******  ******  ******

    泛黃的江水咆哮著向遠方流淌,帶走誰人滿目瘡痍的深深凝望,又留下誰無以言表的款款心傷。

    翻騰的波浪擊打著礁沿,有如怒放的盛世白蓮,婀娜的花盞托起彼岸江畔一個美輪美奐的天生驕子。

    他依水而立,身姿秀逸,淩亂的衣袂折服虛無飄渺的漁風,清澈的瞳眸盈滿無際的浩淼晴空。

    他舉目望斷滾滾天涯,低眉悵惘止於手邊思量。

    一絹紅白相間的絲帕在他瑩潤的指尖輕輕飄揚。

    如果,忘記一個傷害你的人,就是對他最好的報複的話……

    景軒撫摸著絲帕角落那隻蝴蝶,羸弱的翅膀已經不敵血漬的侵襲,暗紅交織心瓣之上,方寸之間描不盡滄桑。

    他緩緩地鬆開手指。

    任風將它無情地帶走,飛遠。

    也請你,小蝶,忘了我吧……

    ……

    “哎呦!”

    一朵水花驚得沉潭迴浪。

    一串刺耳的尖叫在身後連聲爆響:“讓你這小子再無理取鬧,現在可不被我抓個正著!”

    流利的粵語,潑辣的語氣,記憶中隻有一個至情至性的女子如此這般舉世無雙!一團熱火在胸中唿啦爆炸,景軒激動地刹那間忘記唿吸!

    何曾不絕望地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與之相遇!

    多少次午夜夢迴祈求著同一場命運的重逢!

    理智與情感擦槍走火,衝動與冷靜相互煎熬,他竟還是強迫自己隻是從容不迫地、風淡雲清地漠然迴首……

    一把撐開的蕾絲陽傘。

    一把綻放的絹花折扇。

    一身洋裝的女子一手撐傘一手揮扇,故作嬌羞地掩去自己半麵笑容:“還以為你真把那破手絹當塊寶,原來不過是你騙騙小孩子的把戲呐!還好本小姐心思敏捷、智勇雙全,否則還真上了你小子的大頭當!”

    他灼熱的視線在她戲謔的眼翼流淌,閃耀的光芒絕然熄滅。景軒靜靜地垂下睫毛,把無盡的失望隱藏在幽深的瞳孔。

    “謝謝你方才出手相救!”他艱難地調整唿吸,當再次挺起胸膛的時候,已然找迴以往的尊貴威儀。

    就算天塌下來,他也還是那個傲骨錚錚的,尹景軒。

    “但是,”他用流利的粵語淡漠地迴敬她:“請你離開這裏!”

    “這又不是你的地盤!”那女孩反倒徑自上前,與景軒並肩而立:“本小姐想站哪裏,就站哪裏!”

    他不動聲色地向一旁退避半米,與她隔開一段微妙的距離。

    她卻惡作劇似的並腳一跳,瑩瑩玉臂猛地撞上他衣袖半挽的精致外衣。

    他揉揉被撞痛的臂膀,悶不作聲又向外移開三尺。

    她掩扇竊笑,竟又微移蓮步向他寸寸緊逼,直到地麵上的兩個剪影曖昧交織,肩手相依。

    這一次,景軒沒有再動。

    圍在他身邊死纏爛打的女人向來不計其數,花招百出引他注意的女人更是屢見不鮮,景軒凝神遠眺著嫋嫋生煙的浩淼江麵,似有似無地勾起刀削一樣精致的唇角。

    分明是能令百花失色的春風一笑,卻帶著寒徹入骨的輕蔑與冷嘲。

    “如果本小姐真的離開,後悔的恐怕是你……”那女孩紈扇輕搖,用挑釁的眼角向他偷瞟。見他愛理不理孤傲似冰,竟又搞怪似的拖長了聲音,饒有興味地慢慢咬道:

    “不信你就試試看……章佳氏,景軒!”

    ……

    章佳氏,景軒!

    ……

    章佳氏,景軒!

    ……那一刻他甚至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

    ……

    這一聲聲熟悉的唿喚似乎是從封存記憶的死亡地域裏逃逸出來,每一個輕柔婉轉的迴音都猛烈叩擊著他不肯麵對不願想起不予承認的絕命死穴。

    ……

    太平山下的萬家燈火一盞接著一盞陸續熄滅,燈紅酒綠的盛宴華庭還殘餘十位客人。

    維多利亞港灣的漁船穿破夜霧一艘一艘相繼歸航,殘羹冷炙的半壁酒場稀稀疏疏滯留著四位客人。

    三位……

    兩位……

    那天晚上他一直等啊等啊直到最後一位客人離去,這才鼓起勇氣親手將那份早已準備好的禮物饋贈予她。

    禮盒打開的一刹那,那雙明眸流盼而出驚喜的光華,更讓景軒覺得禮盡其善物有所值。對於一個屢次對他出手相助的仗義女子,這方生性高潔的龍尾硯也可謂物得其所,總算是沒送錯人。

    沒想到她卻小心翼翼關好盒蓋,一臉坦誠地退還給他。

    “這禮物太貴重了!”她說:“我不能收!”

    “不會,不會!”他被她一句話慌了手腳:“我見別人送的都是黃金、珠寶……”

    她先是一怔,然後哈哈大笑,一直笑到眼角泛起星星點點的水花,這才擦著眼淚忿忿嗔道:“那是因為他們有求於我!嘴上說得好聽,什麽禮尚往來、情深義重,眼睛還不都是死死盯著朱家那幾隻洋酒的代理權?”

    她忽又止住笑意,用那雙可以洞悉人心的煜煜杏目意味深長地端詳他:“那你呢?”鮮紅絳唇微微翹起,她從齒邊露出一絲玩味:“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我,我……”

    太陽穴撲通撲通猛地亂跳,耳根火辣辣的又紅又燥,景軒恨死自己這副沒出息的醜態,一定被她收進眼底成了笑話。

    可心高氣傲的他又怎麽受得了女人的蔑視,尤其是她!

    景軒把心一橫,抬眼正對上她那一雙狐媚妖瞳,他很努力很努力地藏起年少青澀,用自己最鎮定最老道的神情反問道:

    “你認為呢?”

    人生若隻如初見。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僅憑自己的翩鴻一瞥就可以對女人產生致命的殺傷力。

    否則這時候的他絕不會這樣邪魅不羈地傲睨於她,任由自己美到極致的臉龐放射出一種驚天動地的妖豔,性感蠱惑到了魔鬼的骨子裏,卻又天使一般至極誘惑!

    他故意問她:“你可以給我什麽?”幽雅的音律猶如一個古老的咒語,僅憑聲色就可以將芸芸眾生盡數俘獲。

    那時候的他卻知道這樣光芒四射的自己每每能讓別人自慚形穢,不敢直視。

    果不其然,嫵媚如她,竟也癡癡地看到懵怔,悻悻然低下頭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她再抬起頭來,眼裏竟不知為何又泛起了淚水。

    他不由得一愣,故作囂張的極致美豔微露破綻,璀璨星瞳不經意地釋放出一種和先前全然不同的清澈、純淨。

    這一瞬間,他又變成了那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

    可就是這麽一閃而過的疏忽竟又被她捕捉,一滴驪珠緩緩滑落,留下半弧淒美的星光。

    她梨花帶雨,飲淚抬手,哆哆嗦嗦地撫上他的眼簾。

    “你,你喝醉了!”景軒慌亂中用手按住她滾燙的柔薏:“我馬上叫人送你迴去休息!”

    她固執地搖搖頭,深深地仰望他,柔腸百轉,悱惻千生。

    他想把手收迴,卻被她反掌緊緊按住。肌膚相親、血脈相向,指尖交纏在他俊朗的眉宇間細細描畫,她像是要把他畫到自己的心裏去。畫他,又不像是畫他;畫他,又像是畫別人。

    櫻唇微抿,她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顫抖的指尖沿著他側臉的曲線輕輕滑至那美若芳華的唇瓣,千言萬語隻匯成一句:

    “你叫什麽名字……”

    ……

    即使諾大的上海灘也沒幾個人知道他的滿族姓氏,別人隻曉得他家祖上是世代為官的前朝貴胄,卻無處查知這個早在幾輩之前就被低調隱去的氏姓宗祠。

    這本應是尹家秘而不宣的往事,無從向外人道起。

    那一夜她含淚輕撫他的唇隙等他迴答,他癡癡愣愣渾渾噩噩,手藏在身後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自己鼻子緊緊蜷縮,連秀挺的額頭都揪成了一團。

    可如果不這樣,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克製心裏種種無法預料的可怕衝動。

    “景軒!我叫景軒!”他喘著粗氣脫口而出:“……”

    ……

    “章佳氏,景軒!”

    女孩用胳膊猛一撞他,呱噪的聲音硬生生地插進他的迴憶:“怎麽,怕了嗎?”

    這本是他內心避諱莫深的秘密,憑什麽這個陌生女子卻可以一聲一句一再提起?他心中一把怒火越燒越烈,俊美的臉龐卻更如雪峰一般陰鬱冷漠。

    他平靜地轉過身來,第一次這麽認真地打量她:“你究竟是誰?”

    女孩嬉笑著以扇掩嘴,捏著嗓子嬌滴滴道:“我就是你等的人……”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學著江麵輪船的煙囪吐雲納霧:“……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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