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感覺如絲似縷,從唇瓣之間陸續傳來。

    就是這縷注入沙漠的甘泉,將他昏迷的意識慢慢喚醒。夢境,現實?他仿佛在虛實之間徘徊,遊走……

    不知哪裏飄來了華爾茲憂鬱的旋律,轉弦連拍,撞憾耳膜。昏暗的氣氛壓抑著唿吸,卻又醞釀著不安分的情緒。依稀記得一隻雪白的手套為他拉開車門,恍惚之間,一座宮廷風格的豪華別墅已經向他敞開了大門。

    “wee!”侍者們步調一致,鞠躬敬禮:“請進!”

    他心裏分明還在猶豫,可人已經跌跌撞撞地闖了進去。西裝革履的儐相帶領他踏上殷紅的地毯,一條狹長的走廊在他躑躅的腳下延伸。空氣彌漫著陌生而神秘的氣息,卻又撒發著讓人無法抗拒的誘惑與魅力!

    他像是夢遊仙境的愛麗絲,身不由己地開始了一場奇幻的旅程……

    香港,太平山,傳說中的八號公寓,朱公館,多少人做夢都想進來的地方!

    一切都發生在他十六歲那年,第一次參加上流社會的西式派對。

    黑暗的盡頭,將是怎樣一個未知的領域……

    儐相不知何時悄然離去,他獨自來到一對白底金漆的大門。門縫間似乎有光線偷跑出來,渾厚的音樂在緊閉的門板另一側嗡嗡作響。

    他聽到自己心跳,竟也隨著音樂悸動,怦怦,怦怦……

    微微顫抖的手指緊緊按住金色的門把……

    忐忑不安地……

    扭轉……

    ……

    時間若在這一秒鍾定格。

    如果,此時此刻,懵懂的少年得知他打開門後將會走進一個怎樣的世界,他是否還會做出和當時相同的選擇?

    ……

    “吧嗒”。

    門推開一條小縫。

    他穿著人生第一件晚禮服站在門口,莫名其妙地猶豫了一下……

    ……

    可是,懵懂的少年又怎會知道,也許,就在下一個片刻,他的人生,將會永永遠遠地改變。

    ……

    景軒深吸了一口氣。

    然後。

    義無反顧地。

    走了進去。

    ******  ******  ******  ******

    光!

    耀眼的光!

    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

    猶如銀河瀑布直飛而下,耀眼的光衝著他排山倒海地蜂擁而來。

    他急忙用手遮住了眼睛。

    一隻高亮的長笛從低沉的弦樂中脫穎而出,悠揚的曲調踩著圓舞曲的鼓點,將他推入一場刻骨銘心的聽覺響宴。

    絲竹共仙樂,一曲一魂消!

    燦若星辰的燈飾用白晝般的光芒撬開他的指縫,舉目望去所見之物無不金碧輝煌。他目瞪口呆地放下手掌,還沒等適應這突如其來的震撼,整個人又像掉進了龍卷風的漩渦。

    金影亂瓊瑤,一景一妖嬈!

    佳肴,美酒,琳琅滿目的珠寶,衣香鬢影的賓友,所有的一切,光怪陸離的,如夢如幻的,在他眼前走馬燈似的變換,天旋地轉。

    此景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迴遊?他情不自禁地隨著舞步輕輕旋轉,隻有這樣,繚亂的視線才能捕捉到360度的紙醉金迷。

    葡萄美酒夜光杯,萬物錦繡盡奇瑰。

    任誰又能夠不自我陶醉在,這樣一場青春與繁華的,美麗邂逅。

    原來這就是人們津津樂道而又心馳神往的——

    花花世界!

    抒情的樂曲浮音靡靡,如詩如歌;富賈名媛們三五成群,高談闊論。他在燈紅酒綠中浮光掠影,在觥籌交錯間走馬觀花,興奮得頭暈目眩找不到北。突然看到遠處有位風度翩翩的年輕紳士向他點頭微笑,舉杯示意。

    怎麽辦,這種場合他該怎麽辦?

    一個擺著各式酒杯的托盤被送到眼前,他胡亂拎起一隻,學著對方的動作高高舉起,頷首還禮。

    對方臉上浮現矜持而又高貴的笑容,優雅地將酒一飲而盡,又把空了的杯底向他遙遙一秀。

    來而無望非禮也!他看了看自己手中半杯晶黃色液體,狠了狠心,全都倒進了口裏。

    天哪,他喝得是什麽?!

    還沒咽下去幾滴,他撲哧一聲又全給吐迴杯子裏,火辣辣的疼痛從喉嚨一直燒到胃裏,嗆得他猛烈地幹咳起來。

    周圍的賓客停止交談,向他投來詫異的目光。他不想這麽丟人現眼,捂住嘴巴不許自己出醜,可肩膀還是忍不住顫抖,眼淚也嗆了一臉。淚眼迷蒙中一抬頭,遠處那人笑得前仰後合,邊笑還邊拿著空酒杯向身邊的朋友描述,然後幾個人一同眉開眼笑,紛紛對他做出鄙夷的表情。

    原來,原來這個繁華美麗的世界,並不都像他想象的那樣美好。

    他本想從人群中溜走,找個僻靜的地方獨處,可不知怎麽頭頂上的吊燈一盞接著一盞熄滅,四下當即昏暗不堪。

    賓客們停止交談,不約而同地向著一個地方聚集而去。

    就連樂隊都放緩了節奏,蠢蠢欲動的音符仿佛在等待誰人的到來。

    猛烈收縮的瞳孔好不容易才重新習慣了黑暗,可眨眼的功夫,一盞璀璨奢華的水晶吊燈瞬時點亮。旖旎的墜飾搖曳生輝,從旋轉樓梯的天花板上一瀉而下。

    可惜如此強烈的視覺衝擊未必誰都領情,他歎了口氣,低頭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就聽到耳邊這時響起潮水般的掌聲。

    “謝謝!謝謝!”

    一個明媚的女聲騰空出世,豔壓全場。掌聲漸漸褪去,四周鴉雀無聲。隻聽這個亢奮的聲音操著一口流利的粵語,音浪汩汩,聲韻悠揚:“歡迎大家賞臉來參加我和先生朱家銘結婚十周年的慶祝酒會!”

    “我代表我們夫妻二人,對諸位的到來表示感謝!”

    “府上略備薄酒,大家不醉不歸!”

    掌聲再一次響徹四方,澎湃的華爾茲應聲而起,將現場氣氛拉入了最高潮。

    這就是今天晚上的主人?

    他好奇地向旋轉樓梯上看去,卻隻看到了一個人影,女性玲瓏的身軀在那盞碩大的水晶燈的襯托下顯得更為嬌小,孤單。

    她……

    景軒不由得掩麵偷笑。

    她穿得好像喜鵲!

    ******  ******  ******  ******

    有人用胳膊推一推他,然後用粵語小聲問道:“一會你打算送什麽?”

    景軒微微一怔,沉默著搖頭。

    “來這種地方可不好空著手!”對方教訓他一句,把手上的禮盒打開半邊,得意洋洋地炫耀起來:“怎麽樣,我這是南海的珍珠!”

    旁邊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偷瞟了幾眼,當然也包括景軒在內。

    “切!”一位穿旗袍的女士收迴視線,滿臉不屑:“我要送給朱太太的金首飾,能買你十條破項鏈!”

    “金飾又算什麽?”還有人更是不服,從口袋裏掏出一隻絲質錦袋,在眾人眼前誇張地晃了一圈:“看到沒,鑽石胸針!所以有句老話說得好,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這邊的攀比越演越烈,大有爭個你死我活之勢;那邊剛剛捉弄過他的年輕紳士陰魂不散,邊笑邊帶動周圍一大幫朋友向他一同舉杯邀酒。景軒假裝沒看見,把雙手藏在身後,麵對著人群,一步一步地,慢慢後退。

    這是多麽熱鬧的夜晚呀,熱鬧得以至於沒有人注意到,一個孤單的少年偷偷溜到牆角,一頭鑽進厚厚的窗簾,之後就再也沒有出來。

    夜涼如水,鬱鬱山色不勝悲。

    似乎連月亮都體會到了少年的心情,所以躲在雲彩後麵不肯出來。夜幕上隻有幾顆寂寞的孤星,卻也被這燈紅酒綠的萬家燈火奪去了光輝。

    景軒獨自站在落地窗簾後麵的露天陽台,倚著白色的雕花欄杆,看著手裏的香樟木盒,黯然出神。

    他既非不懂禮數,也非有心失禮,而他剛才之所以避而不答又裝聾作啞,隻不過是因為自己根本就沒聽懂那人問了些什麽。

    他來香港不到半年,廣東話還不靈光,默不做聲地看了半天白戲,才明白原來那一群人是在鬥富。

    別人送的是珍珠、黃金、鑽石,而他送的……

    景軒打開盒子上的玉石搭扣,露出裏麵瑩亮如雪的絲綢,而絲綢裏麵包著的,是一塊漆黑如墨的石頭。

    剛才在屋裏他不肯把禮物拿出來,多多少少是怕人笑話。可現在靜下來想一想,他倒的確不願把禮物送出去了。

    那些隻知道喊價比闊的凡夫俗子,又怎麽能理解這塊石頭的真正價值?

    不過話說迴來,如果對方真的識貨,也該曉得這塊龍尾硯比起那些金銀珠寶來說毫不遜色。但現在他又開始為這塊硯台覺得不值了。如果不是飽讀詩書的文人墨客,即便再有錢,在他心裏也都配不上這塊生為知己、死為高潔的百年名硯。

    小心翼翼地關好木合,景軒憑欄遠眺,半山腰上有車燈忽明忽滅,他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走了。

    這麽一場與繁華的美麗邂逅,盡管曾經讓他怦然心動,可還是落得個不歡而散。或許是他初出茅廬、年輕氣盛,也或許是書生意氣、自視清高,縱然這大千世界萬般美麗,可他最後還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霧裏看花,敬而遠之。

    景軒苦笑了一下,轉身向著陽台門口走去。

    手指還沒碰到窗簾,窗簾自己先掀開了一角。混濁的酒氣直鑽入鼻,還沒等他抽空換一口新氣,一個黑影從窗簾那邊猛地撲倒過來。

    景軒下意識地伸手一接,隻聽“嘩啦”一聲,來人一口酒吐在他的衣襟。

    怎麽辦?怎麽辦!景軒尷尬地撤到一邊,見那醉鬼彎腰嘔吐很是痛苦,心裏多少有些不忍,於是上前輕輕拍著那人的後背,問道:“用不用我去找人過來?”

    對方費力地擺擺手,景軒隻好先送其進屋休息,在兩人身體接觸的一刹那,對方抬起頭來瞪了他一眼。

    這不正是“喜鵲”嗎?

    黑色的長裙晚裝,白色的皮草披肩,鬢間還插著黑白相間的羽毛裝飾,不是“喜鵲”,還能是誰?

    趁他還在思考的功夫,一個響亮的巴掌在他臉上突然開花。

    “你不是死在外麵了嗎?”她發瘋似的破口大罵:“你還知道迴來?!”

    景軒用手緊緊地捂住側臉,一陣錯愕。接著錯愕轉為氣憤,怎麽他好心救人反被狗咬?然後又從氣憤變為不甘,哪能無緣無故得被一個陌生女人這樣羞辱?

    “滾!”這悍婦不僅不知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地發潑:“你不想迴來就永遠別迴來!滾出去!”她死死地拽住景軒,言語間拳腳相加。景軒不與女人一般見識,卻容不得她再打出手。正當雙方糾纏之際,這女人開始大吐特吐,結果景軒又被她吐了一身。

    “滾!你給我滾!”她邊吐邊罵,卻還拉著景軒不放,直到有人過來為他解圍。

    這!

    這算怎麽一迴事?!

    景軒在洗手間裏一邊生著悶氣,一邊費力地擦去衣服上的汙物。什麽叫流年不利,什麽叫賠了夫人又折兵,他今天晚上可算統統見識到了!一套名貴的禮服就這麽毀了不說,自己竟還無辜挨了一通打!

    就連手指都在慪氣,毛巾在身上一通亂擦。打也就算罷了,可那女人憑什麽罵人?他長到這麽大,還從來沒有人敢對他用這個字眼——

    “滾”!

    滾什麽滾?他根本一秒鍾都不想多呆!

    景軒憤恨地把毛巾往洗手池裏一摔,不擦了,走人!清水飛濺開來直接噴到臉上。

    他用手背在臉上狠狠一抹,看著鏡子裏麵狼狽的自己,突然愣住了。

    滾……

    見鬼,那女人罵了什麽,他居然都聽懂了。

    不是他的廣東話突飛猛進,而是因為那女人用的是字正腔圓的,國語。

    ******  ******  ******  ******

    他正準備逃之夭夭,剛溜到門口,突然聽到身後有人畢恭畢敬地說道:“先生,那邊有人請您過去!”

    景軒扭頭一看,原來是位酒會侍者。可惜對方用粵語嘰裏咕嚕說些什麽,景軒既沒聽懂也沒興趣聽懂,但出於涵養還是硬扯出一個謙和的笑容,先擺了擺手又指了指門:言下之意,走為上計。

    那侍者不明就裏步步緊逼,邊追邊還雲裏霧裏地嘮叨不停。景軒先是愕然,琢磨半天才反應過來,駐步在全身上下幾隻口袋裏翻來掏去,竟沒摸到一塊硬幣。抬頭一看,那侍者正衝他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景軒的耳根火辣辣地灼熱起來,估計對方也沒想到來這種場合的人身上居然可以不帶一分錢。景軒尷尬地低下頭去,一眼瞅到手裏的香樟木盒。

    狠了狠心,把盒子上的玉石搭扣硬生生地扯了下來,當作小費送給侍者。

    可沒想到對方卻好像如夢方醒似的精神一振,更加賣力地對著他雞同鴨講。

    算了算了,此地不宜久留,景軒丟下侍者落荒而逃。不料一隻大手從背後偷襲而來,不由分說地就把他拖迴了酒場。

    “朱太太,我可是把人給你找來了!你剛才吐了人家一身,可不能沒有一點表示吧?”耳邊響起一連串附和的哄笑,景軒暈頭轉向地半晌才找到平衡,心裏頓時徒生一股怒意。

    對麵站著的,不正是那隻可惡的“喜鵲”?

    看樣子她的酒已經醒了一半,卻還附庸風雅地杯不離手,周旋在幾個半醺的男人中間打情罵俏,談笑風生,有時還有意無意地被人吃幾下豆腐,自甘墮落。最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她那些矯揉造作的媚笑,不知檢點,故作風騷,聽得景軒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酒過三巡,遊戲進入了醉生夢死的階段,現場氣氛曖昧得讓人不禁浮想聯翩。紅男綠女借酒縱欲、意亂情迷,全然一副在別處看不到的獨特風情。若在剛才景軒早就嚇跑了,可現在他竟一反常態、賴著不走,視線似乎是被什麽好玩的事情給吸引住了。

    他遊離在情色之外,鶴立於人群之中,目不斜視地望向前方,心凝形釋、忘乎所以,眼簾一眨不眨,盯著那個遠在天邊近在咫尺的,“喜鵲”……

    他倒是要看看,這女人是不是真的把剛剛做過的“好事”忘得一幹二淨!

    如果“喜鵲”這時也看看景軒,一定會發現他的雙眸正噴著憤怒的火花。可她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對麵,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就是不拿正眼瞧他。

    “吆,朱太太,人家靚仔瞅你瞅得眼睛都拔不出來了,你還不趕快表示表示?”不知什麽人出於什麽目的又開始了無聊的挑逗,也不知道是誰不懷好意地從身後推了一把。景軒冷不丁地踉蹌幾步,一抬頭,正對上一雙細長的眼睛。

    好厲害的……

    高倍電流驟然從心髒流過,瞬間蔓延到神經每一條末稍,景軒甚至覺得自己在剛才那一刻連頭發都豎了起來!這雙瞳孔一定是帶電的,飛光流淌在清水間翻湧,波浪瀲灩,眸光蕩漾,層層聚斂至翹起的眼角才瞬間迸發。

    好厲害的一雙狐狸眼!

    景軒突然想起來,當年父親不顧禮法、有違家俗從青樓裏娶來的侍妾,也長了這麽一雙要命的眼睛。

    “來來來,和朱太太幹一杯!”一杯晶黃色的液體被送到眼前,有人拍著他的肩膀調侃道:“年輕人,想結識我們的大美女,不喝上一杯怎麽能行?”

    盡管這人用粵語說什麽景軒不懂,但光看架勢也曉得是在勸酒。可這種洋酒自己剛剛領教過,當場出了醜,心尚存餘悸,於是推辭道:“我不會喝酒……”

    估計對方聽景軒的國語也是一知半解,不由分說地把酒杯塞到手裏,繼續慫恿:“是男人就喝了它!朱太太家的客人,可是沒有一個不會喝酒的!”

    “我真的不會……”還沒等景軒說完,那男人竟拉扯著把酒直接往他嘴裏灌,眼看就要得逞,兩人手裏卻突然一空。

    “這不是您錢大老板代理的洋酒?難得您還親自送來!”竟是“喜鵲”一把奪去酒杯,幹淨利落地一飲而盡:“這不是讓小妹受寵若驚,想不喝都不行!”

    莫非她是在幫他解圍?景軒心裏微微一熱。

    還以為她是嗜酒如命的女中豪傑,可原來她也會喝得過猛酒勁上頭。看著“喜鵲”潭眸一閉纖腰難立,距她最近的景軒心存愧疚地伸手去扶,卻驚訝地看著她與自己擦肩而過,弱柳扶風一般倒進錢老板的懷裏。

    原來又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投懷送抱!

    難道因為她是派對的主人所以讓他產生了虛榮感,也或許是她駕馭情場左右逢源讓他多少有些羨豔,景軒剛才竟還一直等著她向自己主動道歉。恍然之間,突然明白自己幼稚得可笑,原來她並不是記性不好,而是故意對他視若不見……

    更為可笑的是,就這點芝麻綠豆大的小事,竟能讓這麽一個驕傲而又敏感的他感到失落……

    隻見她小鳥依人含嬌細語,就把那男人逗得心花怒放淫笑連連。又見她喚來侍者嘀咕半天,而侍者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景軒一眼,景軒便隱隱感到事情不妙。

    “時間不早了,請恕在下告辭……”臨走仍不忘以禮相報,他卻被一群酒鬼無禮地糾纏。不料片刻侍者去而複返,景軒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

    高高低低、長短不一的各式酒水在托盤上一字排開,光看就讓人甚是眼花繚亂。“香檳、葡萄酒、五糧液、威士忌……”侍者故意賣弄粵語報名,更讓景軒找不到北,隨便挑了一隻,風度翩翩地對著“喜鵲”高高舉起。

    “喝了這杯,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景軒彬彬有禮地用國語問她,可話裏行間全然沒有臉上裝出來的恭敬,因為他知道一群烏合之眾之中,隻有她聽得懂他的挑釁。

    “喝!喝!喝!”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喝彩,唯獨“喜鵲”默不吭聲,像隻受了傷的小狐狸蜷縮在男人懷裏,人見尤憐。

    可就是這麽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憑什麽偏偏就是對自視甚高的他不屑一顧!

    突然覺得自己有種莫大的可悲,景軒咬一咬牙,將杯口壓上了唇沿。

    所有人的視線都聚焦在了他的嘴邊。

    可又有誰能看見,景軒笑也笑不出來的那一抹苦澀。此刻在心裏翻湧著的感覺,無奈與衝動,是不是就是詩裏所講的——

    “慟哭三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

    ******  ******  ******  ******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不懂她。

    她和他之前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他自小生長在權臣世家,貴胄天生,由來隻聽得巴結奉承,坐享眾星捧月,何曾知曉世界上竟然會有這麽一個女子,不僅對他不以為然、視如敝履,甚至於他人皆可親、唯他不可近,許他人可望、卻唯他莫即。

    可事實上這世間又有幾人能真的懂得自己?

    亦如此時,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著什麽。或許過幾年想想,他還會為當時的年輕氣盛而後悔莫及。可事到如今箭如上弦,發不發已經由不得他。

    辛辣的刺痛從舌尖微微傳來,他隻淺抿滴酒,就已經有了半醺的幻覺。

    有道是,酒力微醒時已醉;亦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怪不得古有“李白一鬥詩百篇”之說,他把盞酌飲,飄飄乎傲立於世,羽化勝似登仙。

    宗之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

    莫不是他醉眼尋芳、看朱成碧,怎見得她峨眉縈蹙、螓首輕搖?

    高堂舞榭鎖管弦,美人遙望西南天。

    景軒心裏自嘲一笑,她怎麽可能對他有了表情?遐思紛飛間舉腕傾杯,他將酒就唇,目光不經意地落於酒杯壁垣,整個人突然愣住了。

    那薄薄一層瑩瑩水晶反射出來的,是一雙多麽勾魂的眼睛啊!狐般妖媚,水般陰柔,花瓣一樣嬌美的半彎潭眸似乎沉浮著某種複雜的囑托,話到嘴邊卻無言以對,隻能靜靜地望向他。

    紅顏處,對景且醉芳尊,莫話消魂。

    忘情酒酣詩篇,景軒停杯釋酒,沿著她的注視迴望而去,眸光流轉中驚見她飄忽一笑,猶如杜鵑泣血、曇花香暝,短暫而又淒美得讓人懷疑那不過是煙花綻放之後殘留的虛景,美麗、神秘,但不真實。

    相思慕,一笑最是難求,無限傷神。

    “先生,如果這酒不合您的口味,何不另換一杯?”竟是行酒侍者唐突地從景軒手裏奪去酒杯,又把擺滿各式酒杯的托盤重新送到他的麵前。

    不等景軒迴神過來,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意味不明的哄笑,似乎在笑侍者為他換酒解圍,又像在笑侍者轉眼間又給他出了個新難題。

    人的心裏多多少少存在某些陰暗麵,自卑、自負、邪惡、冷漠……所以每當找到可供取樂的對象,他人的醜態與過錯,都會成為看客們自我慰藉或尋求滿足的笑資,甚至於似乎隻有貶低別人,才能提升自身那脆弱而又敏感的信心與自尊。

    可惜這些簡單的道理,不識人間疾苦的景軒要過很久很久的時間才會真正有所領悟。

    而此時的他又怎會有如此閑情逸致多做思量?

    惡意的視線自四周交織成網,撲捉的就是人群中央這個稚氣未脫的英俊少年,唯一的紕漏便是少年對麵那個特立獨行的女子——

    唯有她一個人,就是不看他。

    說是不看他,又似在看他——她的眼神撲朔迷離、遊離不定,時而猶如芙蓉出水、流光溢彩,時而仿若錦鯉在淵、芳蹤難尋。

    她若看他,柔腸百轉、悱惻千迴,媚眼含羞妾意盈盈。

    他本不想理會,心卻不知為何跳得飛快,少年意氣羞得臉頰緋紅,看她也不好,不看也不好,束立難安、尷尬為難。

    而她又偏偏不看他,欲迎還拒、若即若離,道是無情也有情。

    他本無欲強求,心底卻徒生一種莫名的失落,反倒慪氣似的追尋她的明眸,揣摩她的情緒,心思費盡、甘之如飴,隻覺得自己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地、輕輕地抓住了。

    如此不露痕跡的眉目傳情,景軒從未察覺自己已經身陷一場危險的遊戲,她一步步不動聲色的欲擒故縱,貌似無意地將他的視線引至她端著酒杯的芊芊玉手。

    指若削蔥尖,雪腕似柔荑。她神情悠閑舉止慵懶,風姿綽約地翹起三隻手指,關節彎曲,狀若蘭花。

    景軒俊朗的眉宇微微一皺,難不成她是在向他炫耀無名指上那隻亮閃閃的鑽戒?

    “快選快選,是男人就一口喝了它!”不知是誰又開始了惡意的慫恿,一唿百諾應者雲集,喧鬧荒誕再度登場。

    目光尚且流連在那指尖的玉軟花柔,景軒心不在焉地抬起右手,鬼使神差地選中第三隻酒杯。

    不料他的魂不守舍卻招來了眾人的狐疑,紛紛順著他的目光一探究竟。頃刻間,人群的焦點從他令人期待的露乖出醜轉移到她意味深長的蘭花荑手。

    “唉吆!”

    隻聽一聲調高八度的尖叫,直唬得滿座皆驚。但見那“喜鵲”玉掌紛飛,直直地往自己的臉頰貼去!

    “耳環呢?我的耳環呢?”

    她翹著蘭花指緊捂耳朵,目光在地板上四下掃視,表情誇張地腰肢亂扭、悲天怨地,真不知是多麽名貴的耳環竟能讓她心疼成這幅模樣,當即引來了賓友們大驚小怪的長籲短歎,甚至當場就有幾位“見義勇為”的男士手膝著地,在一隻隻高跟鞋與西裝褲之間尋找耳環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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