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74年到1984年,獨庫公路修了十年,一百六十八名築路官兵獻出了生命。


    年紀最小的十六歲,年紀最大的也不過三十一歲。


    李老太的亡夫是七九年沒的,當年二十五歲。兩人青梅竹馬,結婚三年,婚後相處時間加起來不到兩個月。


    “我家那口子是放炮炸山的時候,被飛出來的石頭砸下去的。”李老太已經沒有眼淚了,甚至還有些欣慰,“我問過他們,都說人是一下子就沒的,不咋痛。不咋痛就好。”


    她同亡夫敘完話,又領著幺妹清理其他的墓碑,拔拔草,抹抹灰,就像嫂子來軍營探親要照拂戰士兄弟。對兄弟們生前的光榮事跡,也是如數家珍。


    “這個是碰上了暴風雪,這個也是暴風雪。這個是雪崩的時候,為了保護推土機。這個和我家那口子一樣,也是放炮的時候出了意外。這個是被洪水衝走的。這個是在築路邊擋牆時被風吹下了懸崖……”


    她一個個探望過去,像介紹親人一樣向薑南和倪女士介紹。幺妹跟在後麵,小臉繃得很嚴肅。


    小姑娘手裏握著從草叢中采的野花,每探望過一位,她就在墓碑上輕輕放下一朵野花。


    在一座墓碑前,她們遇見了陵園的管理員。


    “李嬸?是李嬸對吧?”管理員激動地打招唿,“你這個帆布包,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李老太眯起眼睛,很快也叫出了對方的名字:“你這是……接你爸媽的班了?”


    “對,接班了。”管理員陪著她們朝前走。


    “上迴我來的時候,你不是都捧上鐵飯碗了?”李老太搖搖頭,“接了你爸的班,在這裏守著可不容易。”


    管理員笑笑:“我可是在這裏長大的。當年我爸我媽剛來守墓的時候,連睡覺的床都沒有,隻能砍樹枝搭床,用麵粉口袋擋被子。那麽難還不是守了四十年。”


    他俯身將墓碑上掉落的枯葉拂開:“總要有人守在這裏,給來的遊客講講當年的故事。”


    稍後,薑南和倪女士就從他和李老太口中,聽了一個有關饅頭的故事。


    那是一九八零年的四月,暴風雪比平時來得更猛烈。電話線被大風吹斷,山上駐守的部隊和基地失去了聯係。被困在山上的兩個營補給已經告急,一名班長帶著三名戰士下山送信求援。


    從山上到山下,風雪兼程還不知要走多久。這支送信小隊能帶走的口糧,隻有二十個饅頭。


    從海拔三千多米的雪山下來,四人連走帶爬了三天三夜,餓了啃一口饅頭,渴了吃一把雪。棉衣棉褲被汗水和雪水濕透後,又旋即結冰。班長用槍托砸掉身上的冰,再幫其他人砸。最後每個人都筋疲力盡,眼睛被雪地閃得刺痛幾乎快瞎了。


    二十個饅頭,也隻剩下了一個,誰都舍不得吃,誰都不去提。


    在距目的地還有八公裏的地方,他們徹底失去力氣,栽倒在雪地上。最後一個饅頭捧在班長手中,四個人都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希望。


    一個饅頭分成四塊,能量不夠,四個人都會葬身雪山。隻能一個人吃下饅頭,才有足夠的能量活著走到團部,把消息送出去。同時這也意味著另外三個人極有可能犧牲。


    生死關頭沒有人爭搶,三個士兵一言不發,選擇服從班長的決定。


    最後,班長把這個饅頭遞給了二十一歲的小陳。理由隻有一個:小陳隻有二十一歲,年齡最小,還是新兵。


    在班長的命令下,小陳含淚吃下了這個饅頭。其他人也沒有就此放棄,他們掙紮著在風雪中挪動。幾個小時後,體能消耗最大的班長第一個倒下。副班長繼續帶隊前行三公裏後,也隨班長而去。


    小陳和另外一個戰友被嚴重凍傷,幸運的是,他們遇見了哈薩克牧民。喝了牧民的熱奶茶,他們終於堅持到了團部。


    “其實那一年,班長隻有二十四歲,副班長隻有二十二歲。”管理員沉聲說,“那個幸運的小陳,就是我爸。”


    獨庫公路竣工後,小陳退伍迴鄉,有了穩定的工作和美滿的家庭。一年後,他卻毅然選擇迴到喬爾瑪,繼續守護班長和戰友。


    “很難理解,對吧?”管理員注意到薑南的表情,“很多年輕的遊客聽過這個故事,都不太理解。我從前也不理解,還問過我爸,這麽守著有什麽意義,是因為愧疚自己活下來嗎?”


    “幸存者愧疚”,遭遇創傷事件後,認為自己對他人的死傷負有責任而深感痛苦,這本質上是一種創傷後的應激障礙。薑南剛才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這個。


    管理員卻搖搖頭:“愧疚是肯定有的,尤其他很多年以後才找到班長的老家,捎去班長的遺言。但不止是愧疚。老頭子也沒啥文化,說不清楚,隻說覺得這就是自己應該做的事。後來我看見他給遊客講修公路的故事,遊客向他鞠躬,幫忙給烈士掃墓,我才明白。”


    他抬起頭,望向紀念碑頂的紅星:“那座碑上有一句話寫得特別好,你們看見沒有?‘路是躺下的碑,碑是豎起的路;路是禮讚的歌,歌是前進的路。’山上的路修好了,精神的路還要繼續延續。他們和這條路的故事不應該被遺忘。”


    “忘不了。”李老太語氣篤定,“紀念碑是八四年建的,我第一次來探親也是那一年。四十年了,總共也隻來了四次。沒法子,這裏太遠了,家裏又總是忙不開。可這裏的人,還有這條路,都原原本本裝在我腦子裏,想忘都忘不掉。”


    黃昏時,祖孫倆來到墓碑前辭行。


    “我走啦。”她一寸寸撫摸著墓碑,“這迴走了,下迴應該就不來了。今天帶幺妹來認了路,以後就是她來了。香腸臘肉的手藝我就不教給她了。現在年輕人都忙得很,我們幺妹是要讀大學,做大事業的,就不做這些了。你要是饞了……”


    李老太摸著墓碑上的名字笑起來:“你要是饞了就等等,等到見了麵,我李紅梅親手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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