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


    薑南垂眼看手機上的新疆地圖。以天山山脈為界,準噶爾和塔裏木兩大盆地各分南北。


    由烏魯木齊開始,她印象裏叫得出名字的大部分城市都屬於北疆。禾木,那拉提草原、賽裏木湖……這些近年來爆火的景區也屬於自然自遠方豐富,風光優美的北疆。


    南疆就相對陌生了許多。如果要去,真得仔細做一番攻略。還要給小房車的硬件升級換代,畢竟那裏的地形更難走,氣候也更惡劣。


    在此之前,她希望倪女士能和上海家人聯係,盡可能掌握更多的線索。


    “你人已經在三千多公裏外了,他們隻能默認事實,不可能追來把你綁迴去。真的來了,我也不讓。”她哄著老太太,“說點好話,讓他們幫忙找找還有沒有老照片啊,文件什麽的。你不想同他們談,我幫你談也可以。”


    “他們能找到什麽。”倪女士不情願,“我早年的東西一定是姆媽和二姐收走的。我在家裏翻不到,大概已經燒了。”


    “萬一呢?”薑南繼續哄,“哪怕知道個團隊番號,或者地名,也免得我們像無頭蒼蠅似的。一個221團想驗證都這麽難。我查過,南疆那邊可是有好幾個師,幾十個團。”


    “你讓我再想想。”倪女士捶捶後腰,隻說自己累了要休息。


    她還沒想好,熱心的飯館老板楊文慶那裏先傳來好消息。


    他聯絡了一些父親楊小槍生前的“下屬”,都是同倪女士歲數相仿的內地知青。“請他們來見一見,聊一聊。現在年輕人不是都愛說那什麽,認識六個人就認識全世界麽?”


    這天黃昏,小飯館早早打樣。倪女士由於興奮和緊張,不斷地朝自己杯中續水。


    “老前輩,你莫著急嘛。”楊文慶蹲在門口抽煙,忽然跳起來,掀起厚重的空調簾,“張叔他們到了!”


    八九個老人挨個擠進屋子。幾個老太太各自抱了一兩本舊相冊;拄拐的老頭腋下夾著牛皮紙文件袋……最後進來的一位架著黑框眼鏡,胳膊底下還夾著最新一期的《兵團日報》。


    大家圍著鋪著塑料布的圓桌坐了一圈,倪女士先遞上她的照片。就是六十年前,她和好友在蘭州火車站的合影。


    “倪愛蓮、徐根娣、趙寶鈴……”照片在眾人手裏傳了一圈,每個人都遺憾搖頭,說對她們三個毫無印象。


    “我也姓趙,也是六四年到新疆的,不過我們那批都是從徐州來的。”一個老太太說,“老孫,老王,我們那時候好像沒有上海人?”


    “是沒有。”老孫和老王對視一眼,“那兩年我們221團來的,要麽是江蘇學生,要麽是湖北學生。上海人少得很,應該都在工程營了。老王當年跟著楊排長去接過好幾趟新人,肯定清楚。”


    “不要急,我把當年的日記本都帶來了。”文件袋裏倒出邊角磨得發毛的日記本,老王一頁頁翻動,“有了,1964年8月12日,跟隨楊排長去大河沿車站接新人報道,徐州初中畢業生23人,高中畢業生31人,淮安初中畢業生40人,高中畢業生28人,上海技術員7人。”


    他又連續翻了許多頁,最後總結說那七人就是1964年夏天僅有的記錄。


    “我們221團早先屬於工一師嘛,從上海要人就是衝著技術骨幹去的。那個年代,肯從大城市來的技術骨幹,可比吐魯番的雨還要稀少。”


    戴著黑框眼鏡的老人姓周,是團場中學的退休教師。據楊文慶介紹,老周平時就喜歡收集援疆史料,還經常在報紙上發表迴憶文章。今天帶來的《兵團日報》上就有一篇,裏麵就提到了工程營的上海人。


    “技術員都是團場的寶貝。”老周把報紙撐在手中,讀了兩段。大意是,江蘇支青剛來時住的是地窩子,艾丁湖這地方,鹽堿殼子硬得鎬頭都砸不動。看見上海技術員有單獨的蘆葦棚住,十六歲的少年羨慕得不得了,心想這就是知識的寶貴。


    “趕上大會戰,再寶貴的技術員也要和我們一起挖渠運土。那年頭一窮二白,好用的工具不多。楊排長照顧知識分子,把幾輛橡膠輪胎的小車都給他們用。我們就全靠這種筐子背。”


    趙老太說著從相冊裏抽出一張照片,食指敲著畫麵邊緣的柳條筐。


    倪女士扶著眼鏡湊近去看,眼眶突然發紅:“我們用的筐子也長這樣,柳條浸過鹽水,能用三年不爛。”


    她好像突然忘記了禮貌,如饑似渴地把別人的舊相冊抱在懷中,一張張照片細看過去。被“搶劫”的老太太並不介意,也興致勃勃湊在一起看,時不時指著照片為她講解。


    “這是65年春天,剛拍完照就變天了。好大的黑風刮起來,剛播的棉種全掀上天,大家夥拿著被單……”


    “拿著被單在地裏兜著,晚上隻能穿著衣服躺在稻草上。”倪女士笑著擦了擦眼角。


    穿白絨衫的老太太打開個鐵皮盒,推給倪女士:“嚐嚐,鹽漬沙棗,64年我們江蘇支青的口糧。”


    倪女士咬了一口,皺紋擠成苦笑:“和上海支青發的杏幹一個味,齁嗓子。”


    “剛來的時候這也吃不慣,那也吃不慣,天一黑就流眼淚想怎麽這麽苦。”白絨衫老太太自己也含了顆沙棗,“到如今啊,還真離不開這個味兒。”


    年過七旬的老人們哭哭笑笑,盡情迴憶他們的青春。薑南坐在一旁,跟著看了不少照片。從攝影師的角度來說,大部分都沒法看,構圖淩亂,光影模糊,有的明明要拍揮舞坎土曼的勞動者,對焦卻落在了背後的。


    可是她心頭卻有種奇怪的感動——這些照片就是釘在時間裏的釘子,本身毫無價值,卻承載了無比寶貴的價值。


    我拍攝的價值又在哪裏?她遲疑地轉動著焦圈。取景框裏,最後一縷夕陽穿過窗戶,將高矮胖瘦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麵上,儼然是一張泛黃的集體照。此刻深陷迴憶的他們,又將成為他日的迴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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