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的目光在弘昭那身灰褐色麻衣上嫌棄地一掠:


    “你這穿的什麽?今早的衣裳呢?被豬吃了?”


    弘昭低頭一看,這不穿著沒裸奔嗎?能穿一件就不錯了:


    “兒臣穿的自然也是衣服啊,至於今早那身,一不小心扯壞了,便換了。”


    雍正光是看著那料子都覺得磨人得很,走兩圈腿根都要擦紅,但這小子偏偏一點事兒都沒有的樣子。


    果然是皮糙肉厚的,好養活。


    “不過,是有一點太硬了,不舒服,熱。”弘昭扯了扯領口,露出一小片白玉般的肌膚。


    他唇角有些不滿地抿著,仰著下巴,脖頸肌肉線條的陰影宛如共生絞殺般縱深,勾挑著依賴與傷害的雙刃劍,危險又迷人。


    讓見者如同被絞殺的大樹一般,唿吸一窒,黑白之間,唿吸宛如流動的透明瀑布。


    雍正被卷成煎餅的右手微微動了動又消停下來,用左手支著額角,眼神鬆弛,像在蒸桑拿似的,又瞥出一點鬼迷日眼:


    “那就是衣服的不是,朕讓造辦處給你多做幾身衣裳。”


    “你穿,紅色好看,給你繡個麒麟花樣的如何?”


    弘昭不知他的態度怎麽突然又和顏悅色了起來,從冰盆上挑著果子吃,隨口應道:


    “不要,麒麟長得醜,還不如繡一隻狐狸呢。”


    “麒麟……醜?”


    頭一次聽到這樣評價的雍正嘴角一抽。


    還有,狐狸?不像話,哪有衣服繡狐狸紋的。


    傳到現在,狐狸已經從瑞獸跌成了媚獸。


    尤其是六朝時期,反複強調狐妖性淫,一開始傳的是雄狐,到後來就轉移到雌狐身上了。


    將狐狸繡在衣服上,可不是好寓意。


    雍正蹙著眉:“狐狸耽於情愛,溺於淫亂,繡那不知羞的做甚。”


    弘昭不高興地抬起頭,不服氣地看著他:“誰不知羞了?這些含義不都是人造謠杜撰的。”


    “秦漢時期,狐狸分明是太平盛世的象征,是多子多福的祝願,到現在,就因幾個臭書生幻想自己美女環繞,編出來個狐女故事,就成了香豔淫亂了。”


    “好事家中不出門,葷段子倒是傳了十裏地。”


    “皇阿瑪是天子,今日你說狐狸是瑞獸,他就是。”


    “兒臣就要穿狐狸圖案的,皇阿瑪就說兒臣是祥瑞還是災禍吧。”


    上午的陽光穿過圓窗,又鑽過窗台上擺放的一盆火焰色石榴花,落在少年臉上。


    照亮了眉心的一點朱砂痣,鮮紅若滴,好似菩薩座前的一瓣紅蓮顯聖。


    此刻,清陽曜靈,和風容與。


    少年,洗盡鉛華,珠璣不禦。


    雖著糙衣,身似昭陽。


    他的聲音像霽月光風下海棠鋪繡。


    雨過天晴後的清新裹挾著誘哄的惑香。


    他是祥瑞還是災禍?


    那還用問嗎?


    他這麽好看,他能是壞人嗎?


    他隻是喜歡狐狸圖案,他有什麽錯。


    他一不貪二不搶的,他能是災禍嗎?


    那雙清明深邃的眼睛,印著杏花天疏,景星慶雲,好似若說他半句壞話,就要驟雨雷霆。


    世上有多少人是不好美色的,若真有這樣的人,不過是沒遇上他心目中最美好的模樣。


    雍正被弘昭晃了眼,心底發軟,連他用詞過於急躁尖銳都未曾怪罪,甚至隻想磨平他眼中所有的不平,讓他重展笑顏。


    “好好好,你是祥瑞,你是祥瑞,罷了,左右不過一件衣服,你說得也有理,喜歡便穿吧,朕看誰敢說你的不是。”


    可沒人說弘昭的不是,剛剛說他穿狐狸圖案是耽於情愛,溺於淫亂的正是雍正自己。


    眼下又態度一轉甩了話頭出去,變臉速度跟皮影戲般絲滑。


    為人輕率,喜怒不定,康熙罵得是一點不差。


    弘昭沒給他好臉色,剛剛還罵了自己的,誰陪你嘮,於是起身道:


    “兒臣要迴去沐浴,換身衣裳,先行告退了。”


    雍正自然看出他態度冷淡,心中不悅。


    怎麽又不高興了?


    不是說了讓他穿嗎?


    不讓穿生氣,讓穿也生氣。


    現在的小孩脾氣怎麽這麽大。


    恃寵而驕,難不成還要朕低三下四去哄,簡直放肆,朕再不會理他了。


    見弘昭真的一步不迴頭地走了,雍正揮手屏退侍奉的其他奴才,獨留蘇培盛去將那兩碗血端了過來,又接了一碗清水,再將人趕出去。


    他的表情十分嚴肅,卻遲遲沒有動作。


    或許是怕看見血不相融的畫麵。


    閉目養神了一會,他才下定決心。


    用兩隻幹淨的毛筆各沾了一碗血同時滴在清水中。


    啵~


    那兩顆紅玉似的血珠在白瓷碗裏迅速暈開,像兩抹墜入紅塵的仙客,盡情揮灑著自己的法力。


    沒過一會兒,兩滴血開始向對方的地盤擴張。


    雍正緊捏著十八子,眼神冷凝的盯著碗內光景看,心髒緊張地擂動,可越是這個時候卻越勸自己要沉下心來。


    無事無事,就算不相融,隻要朕不說,就沒人知道,他們就還是朕的兒子。


    好在,結果沒有讓他失望。


    清水碗中的兩滴血相遇,就像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一般抱在了一起,融為一體。


    雍正瞬間喜笑顏開,守在殿外的蘇培盛都聽到了他爽朗開懷的笑聲。


    血相融了!


    是他的親兒子!


    仿佛在炎熱沙漠裏飲下一大口冰水,雍正隻覺得渾身暢快。


    他就說嘛,那麽優秀,怎麽可能不是他的兒子!


    這普天之下,除了朕,還有誰能生出這般驚才絕豔的雙生子!


    這是祖宗福佑!上天恩賜!


    朕就說他們是祥瑞!


    “蘇培盛,去開朕的私庫,朕要重賞四阿哥五阿哥!不,朕親自去挑!”


    雍正現在看著傷手都沒了怒氣,隻有對小兒調皮的無奈與包容。


    有了這最後一層確認,他心中對兩位阿哥愈發憐愛起來。


    蘇培盛看著高興傻了的皇上,小心翼翼道:“皇上,這是圓明園。”


    您的私庫在紫禁城呢。


    雍正一聽,才發現自己過於高興,表情太外露了,立刻收斂起自己的情緒,沉聲道:“那就先挑著園裏庫房有的。”


    他這時已經選擇性忘記了,剛才在心裏說過再不理弘昭的事情,十分高興地去庫房裏挑好東西彌補虧欠。


    而另一邊的弘昭,則迴了曲院荷風換衣裳。


    正裝著秋秋糖的小旭子不明所以地追問著,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小蝌蚪找媽媽。


    弘昭塞了一顆糖在他嘴裏:“多吃少問,瞧你瘦的,走,咱們去朗吟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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