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一敗塗地。


    一共就來了四個人,暈過去倆。


    剩下倆,一個反骨仔,一個管家,哆哆嗦嗦。


    “趙勳。”


    厲滄均突然板起了臉,雙目緊緊望著趙勳,無比的鄭重。


    “你雖博學多才,可因出身商賈身份低賤,科考為官仕途必然不順,老夫問你,可願拜老夫為師。”


    馬岩眼珠子瞪得和什麽似的。


    這可是大學官,品級不如知州,更不如即將高升吏部侍郎的知州,但厲滄均聲名在外,又是管著一道讀書人的大學官,真要是能夠拜入這老家夥的門下,不說其他地方,至少瓊南道再沒人敢拿趙勳“商賈之後”的身份做文章。


    “多謝大人美意。”


    趙勳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微微搖了搖頭:“學生才疏學淺…”


    “無需妄自菲薄,老夫對你喜愛至極,更為難得的是你與老夫竟有…罷了,此事稍後再提,我隻問你,可願拜老夫門下一嚐夙願。”


    趙勳愣了一下,一嚐夙願是什麽意思,自己能有什麽夙願,給陳家人全家打包扔火葬場裏都燒了?


    不過轉念一想,自己真要是拜在一道大學官門下,似乎是比拜白錦樓門下強。


    通過這段時間的了解,趙勳也看明白好多事。


    自己是商賈出身,白錦樓說給自己弄到京中科考,之前不知道,現在明白了,這個承諾含金量其實並不高,不需要你老白頭帶我去京中,我不一樣科考嗎。


    至於抱大腿成為老白頭的弟子,趙勳現在也有點猶豫。


    他也打聽清楚了,白錦樓這老頭剛正不阿不假,問題是太剛正不阿了,都阿過頭了,官場沉浮幾十年,起起落落落落落,可哪兒得罪人,就算到了京中成為吏部左侍郎,估計還會得罪人,指不定哪天就被他連累了。


    最重要一點,白錦樓是有“考核”的,商、律、學,得給肅縣整明白才行。


    相比而言,看看人家厲滄均,不繞圈子,一句話,跟著老夫混,老夫帶你飛。


    片刻衡量,趙勳有了決定。


    通過科考在京中為官,很難,如果科考之後讓厲滄均想辦法給自己調迴瓊南道為官的話,那豈不是天高任鳥飛,海闊任我浪了嗎。


    想到這,趙勳垂下頭,準備先矜持一下。


    “大人,學生不過是區區舉人罷了,如今…”


    “也好,是老夫考慮不周了。”


    趙勳還沒矜持完呢,厲滄均苦笑道:“險些忘記了,白知州本就欲將你收入門下,老夫豈能奪人所愛,難怪白知州初入肅縣便對你青眼有加,好,好,不提此事了。”


    趙勳傻眼了,臥槽,這老頭也太沒誠意了吧。


    厲滄均也是灑脫,說不收就不收了,迴頭看向李拜山,滿麵厭惡之色。


    “你!”


    “小人…”李拜山嚇得夠嗆:“小人在。”


    厲滄均:“可有功名?”


    “小人,小人沒有功名。”


    “滾!”


    一聲“滾”,李拜山轉身就跑,都跑出門檻兒了才想起來,陳奉瑾和陳玉嬌還擱地上撅著呢,隻能迴來先攙扶起陳奉瑾。


    厲滄均又看向陳雋:“你。”


    “學…學生在。”


    “可有功名。”


    “學生是…是秀才出身。”


    “好,以後你便是白身了,滾!”


    陳雋張大了嘴巴,啥玩意啊,怎麽了我就成白身了?


    厲滄均眯起了眼睛:“怎地,你不服氣?”


    “學生,學生隻是…”


    “若是不服,本官便禁了你科考資格!”


    陳雋二話不說,扛起陳玉嬌就跑,他怕再晚一會,自己都容易喪失唿吸空氣的資格了。


    片刻間,陳家人全滾蛋了,院中隻剩下了趙勳、馬岩、厲滄均三人。


    厲滄均又看向馬岩,指了指門口。


    “我也走啊?”


    厲滄均沒吭聲,依舊指著門口。


    馬岩無奈至極,嘴裏也不知道是嘟囔了一句什麽,滿麵不爽的走出了院子。


    沒了旁人,厲滄均一屁股坐在了矮桌上,看向趙勳,滿麵笑意。


    “不曾想,不曾想呐,老夫這把年紀,竟在今時今日,此時此刻,此地此處,遇了誌同道合之輩,你我,同道中人,同道哇!”


    說罷,厲滄均似是嫌天氣悶熱,一把扯開了官袍前襟。


    趙勳麵色有些古怪,下意識後退半步,誌同道合…誌同…同道…


    看向唯一的出口,趙勳愈發不安。


    他可是聽說過,這群當官的玩的老變態了,別人跑青樓,要麽玩姑娘,要麽喝酒,這群當官的叫了一群姑娘,非要給人家講《論語》,還要讓姑娘們換著花樣誇朝廷,相當變態了。


    “老夫開門見山,肅縣舉子趙勳,你可願隨老夫前往府城開辦書院,教授百姓讀書之處的書院,以你的才學,入京科考後定能名列前茅,到了那時,老夫用盡渾身解數也要為你謀一個瓊南道的學官之位,三年之內,保你正八品,如何。”


    “學官?”


    “不錯,學官,與老夫共事,改一改這世道!”


    這一次,厲滄均開始微微仰起頭,望著有些陰鬱的天空,呈四十五度角。


    “那一年,我十七歲,他也十七歲…”


    厲滄均的目光,愈發迷離。


    隨著厲滄均愈發悲涼的口吻緩緩道出,埋藏在最心底的秘密與不甘,多年來第一次傾訴出口,還是對一個首次謀麵的年輕人。


    其實這個故事趙勳知道,而且今天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為這個“故事”量身打造的。


    厲滄均自幼讀書,天賦極佳,入京科考前曾有一個形影不離的書童,伴讀書童,這個書童與厲滄均同年,伴隨著他度過了整個童年,二人不是兄弟,親如兄弟。


    如果說厲滄均是天賦極佳的話,那麽這個書童就是天才中的天才,無論是悟性還是學習能力,遠超厲滄均,如果參加科考的話,名列三甲手拿把攥。


    那時候還是前朝,科考極為混亂,很多人的功名都是買來的,舞弊之事層出不窮。


    過了鄉試後,厲滄均做了一件暖心、單純,但是又令他悔恨終生的事,背著家裏花錢找了學官,讓書童考了童子試成了秀才。


    書童成為秀才後,又伴著厲滄均前往府城參加鄉試。


    出來混,就有敵人,厲家也是如此。


    書童沒發揮好,忘記控分了,直接成了解元,也就是鄉試第一。


    之後的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和厲家不對付的另一個出身世家的讀書人揭發了這個書童,原本頂替別人身份的書童最多就是被奪了功名,而且是學官負責的。


    但因這個書童是鄉試第一,影響極為不好,府城直接將書童抓了,揭發他的讀書人入了監牢對其嚴刑拷打,想要讓他攀咬厲滄均,最後失手打死了這名書童。


    最終結果是什麽,對厲滄均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書童死了,那個他幼年最好的玩伴,唯一的朋友,死了,因他的“好意”而死。


    之後厲滄均為官,在京中一直致力於讓科考對百姓敞開大門,希望百姓也能讀上書。


    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將他摁在泥濘裏毒打了一遍又一遍,最終厲滄均才放棄了禮部的官職,迴到瓊南道擔任學官。


    即便是迴了瓊南道,厲滄均也沒有放棄曾經的夢想,可惜,天下哪裏都一樣,成為讀書人科考做官,這是世家和有錢人的特權,豈會讓他如意。


    關於厲滄均的這些經曆,並非是秘密,趙勳了解到其底細後,這才量身定做了“至道書院”,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精心安排的。


    目的,達成了,很完美。


    隻是當厲滄均這位當事人緩緩將當年的事與所親身經曆的一切緩緩說出口後,趙勳已是不知不覺間坐在了對麵,歎息連連。


    “憑什麽,為何,這是哪門子道理!”


    厲滄均的雙眼早已濕潤模糊,緊緊攥著拳頭:“為何百姓不可讀書,為何百姓讀書就要死,老夫不甘,我厲滄均不甘,我…”


    “好。”


    輕輕的一聲“好”,趙勳站起身,衝著厲滄均施了重重一禮。


    “我去府城開辦百姓書院,記得,你欠我一個人情,這個人情你有一天會還,在此之前我會盡量讓更多的百姓之子讀上書,我隻有一個要求。”


    說到這,趙勳露出了笑容:“如果因為這件事有人要我死,你要救我,如果沒救成我,我趙勳真的死了,請你不要忘記你的夢想,更不要放棄你的夢想,堅持下去,直到死的那一天。”


    厲滄均滿麵動容之色,許久之後猛然站起身,將官袍係好,又後退三步,重重朝著趙勳迴了一禮。


    “厲滄均,不敢忘,不敢棄!”


    所謂誌同道合,正是如此,無關地位,無關年紀,唯,關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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