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勳一行人離開郭府時,已是快天亮了。


    郭尚文再未有過任何掙紮之舉,枯坐在書房之中,隻是那麽坐著,雙目無神的坐著。


    書案上,擺著他從不離身的官印,以及疊的四四方方一塵不染的官袍。


    軍伍們隻帶走了賬目、不應存放與家中的公文、以及大量私信、密信,還有一具屍骨。


    銀票,一張都沒拿,隻是全被記錄了下來,哪裏存的,誰取過,存取又是何人。


    郭家人,郭尚文,自今夜之後,將如一個全身赤裸的人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所有秘密,所以見不得光的事,統統暴露在世人眼前。


    這事,壓不住的,無人敢壓。


    程序正義,入郭府是捉拿逃犯,以及追迴稅銀賬目。


    郭尚文,窩藏了逃犯。


    追迴稅銀賬目時,發現了大量不法證據。


    因此,結果也是正義的。


    郭尚文不但官身不保,牢獄之災也免不了。


    兩日,不過才兩日。


    兩日前,縣令郭尚文在肅縣威風八麵,予取予奪。


    兩日後,縣令郭尚文身敗名裂,罪行昭告於眾。


    直到此刻,郭尚文還是無法接受這一切。


    明明,隻是兩個年輕人,兩個舉子間的爭鬥。


    明明,隻是一個商賈之子,一個卑賤出身的黃口小兒。


    明明,肅縣是平靜的,他這個縣令也是平靜的,一切,都那麽平靜。


    兩日,自雲端之上,墜入萬劫不複!


    緩緩站起身,郭尚文雙目無神的走向床頭,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將長綢卷在了一起,又慢慢仰起頭,將長緞扔到了房梁之上。


    房門被一腳踹開,丁三麵無表情的走了進來。


    “公子說了,你會死。”


    丁三一把將長綢拽了下來,抱著膀子站在一旁,冷酷的一逼。


    “公子還說了,你未到死的時候。”


    “哇”的一聲,郭尚文癱倒在地痛哭流涕,這一刻,他終於感受到了何為生死兩難,一切,一切的一切,都被趙勳算到了,他甚至能想到,能想到繼續活著依舊會被趙勳算計著,直到他再無一絲一毫的利用價值,在此之前,他連死都做不到。


    “商賈之子,一個小小商賈之子,舉人,不過是舉人出身,商賈之子,哈,哈哈哈哈哈…”


    哭著,笑著,笑著,哭著,郭尚文略顯肥胖的身軀,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上,依舊笑著,哭著,哭著,笑著。


    …………


    縣衙公堂之中,趙勳麵色雖是疲憊,又有些忍俊不禁。


    “大致就是這麽個情況,陳家以為老大人前往各處下縣尋訪貴人,是為了殺人滅口之類的事。”


    馬岩也樂的夠嗆:“他娘的想瞎了心,倘若老大人真是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宮中豈會將這般緊要差事交於他。”


    “是啊,心是髒的,看誰都是髒的。”


    趙勳哈哈一笑,隨即開玩笑似的說道:“要不是我知道內情,沒準還真信了,不過馬兄你說這事也是奇怪,我都不知道怎麽信的你們,你們說什麽就是什麽,你說你是天子親軍我就信你是天子親軍,我都沒看過你的信物、腰牌、文書之類的,就是代表你親軍身份的東西。”


    馬岩微微一愣,緊接嘟嘟囔囔的從懷裏掏出了一個腰牌。


    “無需試探了,知道你小子是什麽意思,看,這就是親軍腰牌。”


    腰牌隻有半個巴掌大小,非鋁非金非鋁合金,也不是玉,像是某種動物牙齒打造的,上麵的圖案有些模糊不清了,大致能看出正麵是個“麟”字。


    “這就是親軍腰牌,當年陛下尚在王府時,封地有一支幼麟營,營中虎賁無不對陛下忠心耿耿,就連王府護衛也是從中挑選,陛下登基後,幼麟營就成了親軍營。”


    “哎呀,不用解釋的那麽清楚,兄弟我就是隨口一問,還能真不信你嗎,收起來,快收起來,弄的好像誰不信你似的。”


    馬岩叫道:“你他娘的都伸手搶過去了。”


    抓過腰牌的趙勳上下把玩一番:“就是看個稀奇,頭一次見,別說是真的腰牌,就是給我看個破木板子兄弟都信你,咱倆這關係…哦對,這東西怎麽辨別真假啊?”


    馬岩:“…”


    趙勳又瞅了兩眼,半信半疑,這破玩意做工也不算那麽精美,不太上檔次,主要是他沒見過這東西,一時也無法斷定是真是假。


    還真不是趙勳多心,兩世為人,他什麽事沒見過。


    就說上一世,網絡那麽發達,很多信息也是公開的,結果三個沙雕冒充老幹媽經營部經理,拿個假印章跑騰訊簽合作協議去了,結果還真簽成了。


    所以說,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隻要膽子大,女鬼放產假,這年頭,什麽樣的虎逼都有。


    見到趙勳都準備拿咬了,馬岩一把將腰牌奪了迴來,急忙岔開話題。


    “接下來該如何操辦,郭家再無起死迴生之力,以愚兄之見,趁他病要他病,罪證齊全,先押入大牢再說。”


    “不急。”


    “不急?”


    “等個人。”


    “誰?”


    “昨天我拜訪了一個人,他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人,更是一個習慣於掌控全局的人,不出意外他該來拜訪我了。”


    “陳家人?”


    “嗯。”


    趙勳的目光看向了堂外,望向天邊的一抹魚肚白,目光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哀傷。


    “馬哥,問你個事,你和我說句實話,就是我…我這種出身商賈的讀書人,算是讀書人嗎,如果算是的話,真的有可能通過會試科考為官嗎?”


    馬岩聞言,神情一滯,隨即哈哈笑道:“朝廷擇才不拘一格,賢弟忠肝義膽心懷百姓,又有連白老大人都讚歎不已的詩文才學,會的,定會的。”


    “那你賭咒發誓,撒謊天打五雷轟。”


    “我…”馬岩避開了趙勳的目光:“哎呀,這種事兄弟我哪裏懂啊,你問白大人,他懂。”


    “好吧。”


    趙勳聳了聳肩,很多事已經看開了,希望如火,失望如煙,人生就是如此,一邊點火,一邊冒煙,不想被煙熏,火點的小一些就好。


    “賢弟剛剛說陳家人要拜訪你,這話是何意。”


    “如果我當不上官的話,隻能留在肅縣經商,就當是留一條後路吧。”


    馬岩側目看了眼趙勳,心中暗暗惋惜不已,這小子如若不是商賈出身該有多好。


    似是注意到馬岩的目光,趙勳展顏一笑。


    日出了,黑暗將被驅散,陽光映在趙勳的臉上,明媚,爽朗。


    隻是那明媚與爽朗的陽光,隻照耀在了半張麵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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