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了墨魚汁的漁網籠罩漁村。


    劉旺財家的五間海草房卻亮得賽過公社廣播站——


    四盞嘎斯燈齊刷刷吊在房梁上,時不時爆開個燈花,照得牆上‘先進生產隊’的獎狀金燦燦直晃眼。


    屋簷下掛著的鹹魚幹在光裏晃蕩,連同麻繩拴著的幹辣椒一起被穿堂的海風撩得沙沙響。


    堂屋裏三張八仙桌頭尾相接。


    桌麵上摞著粗瓷碗,十幾個藍邊搪瓷缸子圍著印有“公糧大戶”的鋁皮暖壺擺成圈。


    院子裏早就飄滿了香味,引來漁村裏好幾條狗在舔著嘴巴亂轉。


    眾人洗臉的光景,菜被布置上桌:


    肥碩的蛤蜊、蟶子、扇貝用臉盆裝。


    陶罐裏是海蠣子豆腐湯。


    辣椒燒茄子散發著濃烈香味。


    炸花生米紅彤彤的很誘人。


    最吸引突擊隊員們的是大盤裝的午餐肉和火腿片,切麵上肉塊很清晰,這是在城裏也難以享用的硬貨。


    後麵會計端著鋁飯盒進來,裏頭碼著手指長的鷹爪蝦:


    “今天隊裏要搶秋,隻出了一艘拖網船去海裏轉了轉,這是剛下船的鮮貨,俺隊長特意沒讓收購站收走。”


    劉旺財招唿他坐下,一人一瓶二鍋頭開始分發。


    隻見過大瓶裝白酒的眾人被精致的小瓶子給折服了。


    他們不知道這酒的來路,還以為是生產隊買來的。


    於是看向劉旺財和會計、婦女主任的眼神中有驚訝和欽佩:


    “你們這個生產隊真不賴,我今天來了可是開眼界了,城裏都見不到這樣的酒。”


    “菜也豐盛啊,有菜有肉有鮮貨有幹貨,牛!”


    “我看這裏是進入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了,是不是?”


    鄉下人最熱忱,家裏平時攢點好東西就是為了能招待客人、獲得客人一句讚揚。


    劉旺財等幹部聽著溢美之詞大為高興,謙虛話裏全是笑意:“我們還怕招待不周咧。”


    圍坐的突擊隊員盯著油汪汪的午餐肉和火腿直咽口水,卻沒人先動筷——


    周耀祖麵前放了個《下鄉同誌紀律與注意》的小紅本。


    劉旺財擰開酒瓶倒入搪瓷缸裏。


    他黧黑的臉膛泛起紅光,站起來帶酒:“熱烈歡迎啊……”


    搪瓷缸撞擊在一起。


    八仙桌搖晃,湯湯水水跟著晃出一圈圈漣漪。


    菜鮮美酒香醇。


    這頓飯吃的是賓主盡興。


    劉旺財還打開了家裏的收音機來助興,夜間電台裏,《紅梅讚》、《讚歌》、《珊瑚頌》等經典歌曲輪番上陣。


    酒酣耳熱。


    門口兩邊突然探出幾個黢黑的小腦袋。


    穿補丁褲的娃娃扒著門板,眼巴巴望著桌上油乎乎的菜肴。


    錢進挨個分了兩粒糖,笑道:“明天好好幹活,叔叔給你們獎勵糖塊。”


    娃娃們歡唿著跑出去。


    生產隊的幹部們看向錢進的目光更加溫和:這同誌人好,看得起咱農村人。


    吃過這頓飯,突擊隊員們打著飽嗝離去。


    劉旺財痛快的去臥室搬出個盒子給錢進看。


    裏麵全是貝雕畫。


    這屬於海濱市漁家的傳統藝術品,它們不是在貝殼上雕刻畫作,而是用大小不等的各類貝殼黏貼在木板紙板上做畫。


    錢進打眼看。


    有帆船、有山水、有首都的城樓等等。


    大小不一,最小的巴掌大,最大的跟21寸屏幕似的。


    劉旺財講解:“你看這些貝殼粘在上麵是吧?沒用一點現在的膠水什麽的,用的是老魚膠。”


    “以前老匠人熬膠時往裏摻了鯊魚鰭,這手藝現在可少見嘍。”


    劉有牛借著酒興看貝雕畫,說:“叔你家裏存著這東西呢?我聽俺爹說你年輕時候學過這門手藝?”


    劉旺財點頭:“學過,不過沒學囫圇,我都不會熬魚膠,隻會曬。”


    說這他伸手往門口指。


    “這些是我師傅留下的物件,我一直拿著當個念想。”


    錢進一聽,大吃一驚:“那得有年頭了?”


    “四十年五十年是有的。”劉旺財繼續點頭。


    錢進猶豫說:“這樣我手裏的東西,未必能換的下任何一個貝雕畫。”


    劉旺財豪爽揮手:“你這說的,看著給行了。”


    “你把咱莊稼人當朋友,莊稼人不會虧待你,你瞧得起莊戶漢,莊戶漢就不幹讓你瞧不起的事!”


    錢進挑了幾個巴掌大小的貝雕畫說:“這樣,叔,我先帶這些小物件迴去。”


    “具體價值我不懂,我每個給你一罐午餐肉行不行?”


    “迴了城裏我找人掌掌眼,要是這貝雕畫價值高,我還會給你補上些東西。”


    劉有牛幫他說話:“小錢信得過,家慶在城裏的工作就是有光用他家那塊金子跟小錢換的。”


    “當時有光也怕小錢是騙子,結果小錢就是把他們居委會主任說服了,把家慶辦進了他們街道的建築隊!”


    劉旺財聽到這消息大為吃驚。


    他們隻知道劉有光用金子給兒子換了工作和戶口的事,卻不知道是誰經辦的。


    如今得知是錢進負責的此事,劉旺財對他的能力、人脈更是肅然起敬。


    雙方就這麽說定。


    一夜好眠。


    天剛黎明,雄雞報曉。


    生產隊裏忙碌起來。


    突擊隊員們也紛紛起身開始生火造飯。


    錢進出去看了看。


    早晨的漁村起了薄霧,炊煙混著霧氣在空中飄蕩。


    玉米被安置在打穀場,一早就有人開始剝玉米。


    生產隊的老牛咀嚼草料被趕出來,馬上就要下地了。


    慢慢的,東方天際出現了紅彤彤的朝霞。


    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天下。


    後麵確實有風雨。


    這增加了社員們的緊迫感。


    半勞力當全勞力用,全勞力當強勞力用,一個勞力恨不得分成兩個用。


    太陽出來溫度高,熾烈陽光照在被玉米葉割破的傷口處叫人疼痛難忍。


    錢進看到供銷社來賣冰棍後,再次貢獻了兩瓶果粉做了冰鎮飲料。


    這次做的是菠蘿汁。


    酸甜冰涼,解渴又去暑。


    社員們再次喝了個新鮮。


    他們當中隻有曾經南下閩浙海域參加過漁業大會戰的人吃過菠蘿,多數人隻聽說過這種水果,如今頭一次嚐到了滋味。


    可喝完菠蘿水後更是燥熱難耐!


    為了避免風雨吹倒玉米杆把玉米棒子留在泥水裏,劉旺財決定先把人手集中在摘玉米棒和割玉米杆這兩項工作上。


    如此一來跑運輸的少了,玉米棒和玉米杆堆積在地頭上成了垛。


    歇息時候錢進看著牛車和小推車搖搖頭:“要是有三輪車或者拖拉機就好了,這效率肯定會高不少。”


    “公社農機站有拖拉機。”劉有餘歎氣,“可咱隊裏沒人會開這玩意兒啊。”


    錢進一聽站起來:“我會啊!”


    一言出,四周驚。


    人群興奮起來。


    徐衛東說:“喲嗬,錢進同誌,咱們先進的勞動工作者總是擁有一樣的技能,我也學過開拖拉機啊,咱倆合作一把?”


    朱韜憂心忡忡的問:“老徐你行不行?我怎麽記得你不是會開拖拉機,隻是當過拖拉機學徒?”


    徐衛東哈哈笑:“你這話說的,拖拉機學徒不學開拖拉機學什麽?難道學拖垃圾?”


    朱韜說:“咱下鄉那公社一共兩台拖拉機。”


    “拖拉機手有五個,你們學徒不得有五十個?那會你十天半個月可摸不著一會拖拉機呀……”


    “有老錢這個拖拉機手在,怕什麽?我給他當副機長。”徐衛東信心十足。


    錢進感覺可能哪裏出了岔子:


    開拖拉機是什麽複雜活嗎?或者這年頭拖拉機跟我知道的不是一迴事?


    開弓沒有迴頭箭。


    他們大餅已經畫好了,社員們就等著吃了。


    劉旺財批條子從庫裏運出一桶柴油,然後劉有餘帶路,他們直奔公社而去。


    到了公社進入農機站,當前一眼就是影壁上十六個大紅字:


    以糧為綱,全麵發展;機械下鄉,保證生產。


    劉有餘輕車熟路的遞交生產隊介紹信和申請書:“老趙,站裏還有空閑拖拉機嗎?”


    農機保管員老趙咂咂嘴:“就剩下油老虎了,不過現在有人在盯著它,要是人家能開走,那我這裏啥都沒有了。”


    在他帶領下幾人去了停車場,正有三四個人圍著一台拖拉機在打轉。


    站在這拖拉機前麵。


    錢進呆若木雞。


    你們把坦克叫拖拉機?


    “東方紅-75履帶式拖拉機,別看它年代久,幹活卻是好手,75匹的馬力,拉貨的時候能頂你們兩百個社員!”老趙如是說。


    錢進伸手摸了摸履帶。


    厚厚的履帶鐵塊足足有二指厚。


    誰給它起名叫鐵牛的?


    叫鐵犀牛也是委屈它呀!


    它應該叫鐵恐龍!


    徐衛東拍他一把:“錢師傅,上吧?”


    錢進頭皮發麻:上?誰上誰?我上它?那不鬧玩嗎!


    得虧他有過履帶式推土機的駕駛經驗,否則不用試了,他轉頭走人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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