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收這活,擱在農業學大寨的光榮歲月裏也是頭等苦差事。


    天氣悶熱潮濕,人們恨不得光膀子幹活才舒服。


    可玉米葉鋒利能割破皮膚、玉米穗和絨毛粘在皮膚上讓人渾身發癢,這種又疼又癢的滋味比受熱還要難受。


    於是進玉米地得把渾身包裹的嚴嚴實實。


    如此一來不光累還難受,生理心理都是折磨。


    徐衛東塊頭大,受不了悶熱。


    他無論如何得脫衣服幹活,於是脖子前胸後背都有玉米葉割出來的紅印子,活像被十八個大閨女撓過。


    等到休息時候朱韜蹲在壟溝上壞笑:“老徐你這血道子,迴城就跟居委會說是與蘇修特務搏鬥負的傷!”


    徐衛東看得開。


    他挺起胸露出因纏了玉米徐而成金色的胸毛:“這是本次支農搶秋戰役的勳章,一等功!”


    他又看錢進笑:“你這一身行啊!等收工去澡堂子,保管搓下二斤苞米麵!”


    其他隊員趕緊脫衣服擦身子,一個個麵色難看:


    “早知道不來了。”


    “劉有牛還說咱來他們生產隊能沾光,被他媽糊弄了,這不是活遭罪嗎?”


    “迴去卡劉有牛家一下子,收拾收拾他。”


    周耀祖勸說:“下鄉哪有不遭罪的?”


    “再說這次的支援行動是為了搶收玉米,去了哪裏都得鑽玉米地!”


    有隊員堅持遷怒劉有牛,迴城一定要他好看。


    錢進看不下去。


    抱怨幾句是常理,可要整人家劉有牛就是遷怒於人了。


    他說:“一,隊長說的沒錯;二,牛哥沒坑咱。”


    “咱來了這裏還能幹運送玉米的活,要是擱在其他生產隊,怕是被塞進玉米地裏就出不來了!”


    有個叫馮廣源的青年怒氣爆發:“錢進你行了吧,我們受隊長的教育還得受你的教育啊?告訴你,這裏輪不到你說話!”


    “人錢進同誌這是覺悟高,沒看剛才人都受到老農民的表揚了嗎?”又有人陰陽怪氣。


    錢進可不慣著這些人,直接開懟:


    “有本事迴城讓居委會趕緊給自己安排個工作,別待在突擊隊委屈自己。”


    “你們愛幹什麽就幹什麽,我不怕受累。”


    “我就要鑽玉米地,我還真不信了,婦女老人能幹的活,我一個大青年幹不了?”


    休息結束,他迴頭又紮進玉米地裏。


    徐衛東伸手指向說話那三人:“破壞內部團結,你仨就他媽嘴賤。”


    “老子是領袖思想武裝起來的戰士,一不怕苦二不怕累,老子也鑽玉米地!”


    “老豬,跟我走!”


    正摳腳趾頭的朱韜:?


    周耀祖也默默的鑽了迴去。


    錢進用毛巾紮了頭,在地裏幹的是咬牙切齒。


    他悶頭苦幹的姿態打動了社員,等到再休息的時候好幾個人圍過來跟他聊天。


    有問他家庭的。


    有問他出身的。


    有問他在城裏住房情況的。


    然後有紮著大辮子的姑娘含羞帶怯的坐在他身邊……


    錢進有點慌了。


    搶秋的時候不光生產隊忙,公社裏的供銷社也忙。


    有銷售員用永久自行車馱著個雪糕箱,在生產隊的田地裏轉悠著耍嘴皮子:


    “布爾什維克冰棍五分,布爾喬亞奶油雪糕一毛五!”


    劉旺財做主,生產隊掏錢買了二十多支冰棍送過來:


    “各位領導熱吧?來,吃根冰棍涼快涼快。”


    田裏孩子多。


    正在鑽草垛、挖泥地的娃娃看到有冰棍便爭先恐後的跑來,紛紛猛吞口水看冰棍。


    有家庭條件好的社員,自己掏錢買冰棍給孩子打饞蟲。


    但也有好些家庭吃飯都困難,沒有閑錢給孩子買冰棍。


    孩子又哭又鬧還打滾,卻也沒辦法。


    徐衛東很仗義,摸了摸褲兜問其他人:“你們還有多少錢?我錢不夠了,咱請娃吃冰棍。”


    眾人悶不做聲。


    徐衛東看向朱韜。


    朱韜攤開手:“我家條件你不了解?有錢我還待在勞動突擊隊裏丟人現眼?”


    正要掏錢的錢進停下手,說:“請吃冰棍沒什麽意思。”


    “這樣,今天哥們我代表突擊隊請老鄉們吃點新鮮的。”


    他讓劉旺財找人去打了一大桶井水。


    涼絲絲的井水扔進去冰棍更涼了,鐵皮桶外麵頓時冒出一層小水珠。


    馮廣源見此揶揄的笑:“行,不患寡患不均,這下子一人能喝一口冰棍水了。”


    錢進不說話。


    他托劉有牛去自己留在倉庫的網兜裏拿果粉了。


    果粉已經拆袋倒入罐頭瓶子裏。


    兩罐頭瓶子的酸梅粉拿來一起撒進水桶,攪和之後便是大桶的冰鎮酸梅湯。


    他給徐衛東舀了半瓶子:“嚐嚐。”


    徐衛東識貨,喝了一口眼睛一亮:“嘿,酸梅湯啊!”


    “哪來的好東西?”


    錢進解釋說:“黑市換的,滬都益民食品廠出品!”


    “周隊長、劉隊長、大牛哥,都喝點解解渴……”


    周耀祖讚歎:“確實是江南酸梅湯的味道,那些年我在崇明島下鄉沒少喝這個。”


    劉旺財拿來個軍綠斑駁的水壺,上麵紅字脫落的厲害。


    錢進仔細看,大概能認出是‘百團大戰獎’的繁體字!


    歇息的社員們不管老人小孩都圍上來。


    一桶冰鎮酸梅湯迅速被刮幹淨,喝的人讚不絕口,連帶著對請客的突擊隊也讚不絕口。


    劉旺財感歎:“跟著領導們沾光了,俺隊裏社員這輩子頭一次喝到酸梅湯。”


    沒人不愛聽好話。


    多數突擊隊員站隊錢進了。


    海風吹過玉米地從輕拂眾人皮膚涼絲絲。


    冰涼的酸梅湯入肚帶走眾人心裏的燥熱。


    地頭上一時之間隻有孩童的歡聲笑語。


    馮廣源三人小團體尷尬的獨坐一隅。


    他們沒好意思來喝酸梅湯,錢進也沒招唿他們——壓根不慣他們臭毛病。


    歇息一陣,劉旺財起身:“同誌們,歇夠了繼續幹?”


    “城裏的領導請咱喝了酸梅湯,這真是玉米一年熟一次,領導請客頭一次,咱加把勁啊!”


    錢進把毛巾往頭上一紮。


    咬牙幹吧。


    紅星劉家生產隊還沒有通電,所以夜幕降臨的時候,今天的活就結束了。


    暮色四合,月上柳梢頭。


    各家各戶陸續亮起煤油燈。


    修補農具的叮當聲混著炒菜的刺啦聲,聲聲入耳。


    炊煙從草房頂的縫隙鑽出來,裹著煮玉米、蒸紅薯的甜香漫過漁村,味味鑽心。


    招待突擊隊的飯局在劉旺財家進行。


    錢進走進劉旺財家院子,劉旺財正在發脾氣:“都是城裏來的領導,叫人家喝散酒?”


    “去,老小你快跑,到公社賒兩瓶瓶裝酒,好歹得是八毛大曲啊。”


    錢進攔住準備跑的少年,他拉了把劉旺財說:“劉隊長,天黑了讓孩子出去幹嘛?”


    “喏,我這裏帶了幾瓶酒,你看看要是能行,咱今晚喝這個。”


    小二鍋頭瓶蓋擰開,喝慣了劣酒的劉旺財立馬讚歎:“是好酒,香咧。”


    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但今晚不能喝這個。”


    “你們來下鄉支援我們的秋收工作,結果我們喝你們的汽水還得喝你們的酒?這光吃你們了,說出去叫人笑話。”


    錢進也有些不好意思:“這沒事,劉隊長我實話實說,其實我需要你、需要咱紅星劉家幫點忙。”


    劉旺財的媳婦正好從廚房出來,錢進塞給她網兜:“嬸子,給你們帶了點小禮物。”


    劉旺財媳婦看著沉甸甸的網兜,一時之間接不是、不接也不是:“領導,你這是幹什麽?這是幹什麽!”


    錢進直接把網兜塞給她:“不幹什麽,就是代表我個人給咱隊裏一點心意。”


    塞了網兜,他又把人強行推進廚房。


    劉旺財卷了支煙炮仗,說道:“領導,你要我幫什麽忙直說就行,沒必要給我家塞東西。”


    “你們給我們生產隊來幫忙,要是我們生產隊能給你們幫上忙,那就太好了。”


    這是心裏話。


    社員們都願意跟城裏人搭上關係。


    以後去城裏有個能落腳的地方,或者需要什麽票證也有個可以兌換的來源。


    錢進說:“那我不繞彎子了,是這樣的,我個人喜歡搗鼓些老物件。”


    “於是我就想,咱生產隊裏有沒有什麽老物件呢?”


    “我不是投機倒把,純粹自己喜歡,所以我想用點商品看看能不能跟社員們兌換點老物件!”


    劉旺財猛彈煙灰,猶豫的說:“按理說,俺社員喝了你的酸梅湯俺家裏收了你的酒肉,你找我幫忙我不該拒絕。”


    “可是政策上不允許咱私底下搞交易,這不成長資本主義尾巴了?”


    錢進說:“當然不是,咱是互贈互助呀。”


    “我不買你東西,是換,是用我用不上的東西換你用不上的東西。”


    “另外咱這是有政策指導的。”


    他在張紅波送去的《紅旗》雜誌裏找到一篇社論:


    “國家發起了‘古為今用''號召,要開展文物收集工作發展社會主義建設!”


    劉旺財打起手電仔細看,最終下定決心:“行,我家裏有幾樣東西,但現在人多眼雜,等吃完飯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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