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醫院出來後,楊安原本計劃的是把鑰匙還給周明啟,因為她不想讓他對她生厭,可那個擁抱又讓她沒法磊落地放棄這唯一能與他聯係的東西,她自欺欺人地想也許他並沒有那麽急切地要同她劃分界限,不然他也不會那樣溫柔妥帖的照顧她。


    她找著各種理由,隻不願承認是她自己不想遠離他,她突然明白為什麽溺水的人即便是稻草也不願鬆手,因為哪怕救不了命卻也有了片刻的喘息,平生第一次她也有了放不開的執念。


    等到了樓下,周明啟並沒有如往常那樣揮手道別後就徑直離開,反而是一直把她送到了家門口,楊安就像是一個固執的孩童非要等到一個確切的答案才肯罷休,她鼓足勇氣抬頭直視著他,隻語氣因為沒有把握稍顯怯懦:“我以後還能找你嗎?”


    周明啟看著引頸而望的女孩兒,拒絕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他笑著拍拍她的頭:“當然可以,好好加油,希望你能考到自己理想的學校。”


    楊安得到肯定的答複,心中那塊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釋然和滿足,好似她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為她歡唿雀躍,她想要大聲宣告這份喜悅,卻又怕驚擾了這份來之不易的幸福。於是,隻能在心中默默迴味,細細品味這份被肯定的甜蜜。


    她揚起大大的笑臉,情不自禁地拽住他袖口輕輕搖晃:“那就這麽說定了,你放心我就是有不會的題才找你,不會總煩你的。”


    周明啟笑著點點頭:“嗯,我知道,快進去吧,喝了藥晚上早點睡。”


    楊安鬆開手同他告別,等進了門卻發現家裏隻有謝同一個人,她不由感到奇怪,因為學校午休時間都很短,即便是跑校的學生,路途隻要遠一點就會直接待在教室裏,而謝同中午也從來都不會迴家。


    她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坐在玄關一旁的腳凳上換鞋,還沒來得及和他打招唿,謝同就走到她身旁,拿起她袋子裏醫生開的藥翻看,一邊問道:“醫生怎麽說?嚴重嗎?”


    楊安搖搖頭:“就是腸胃紊亂,再加上低血糖有點兒輕微的發燒,休息一下就沒事了,我媽她們呢?”


    謝同把手中的水杯遞給她:“那你先喝點熱水吧,他們開車去老縣城的公園玩去了,估計晚上才能迴來,早上打電話也沒打通,我就讓我舅舅來接你了。”


    楊安接過水杯,朝他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今天謝謝你啊,要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


    謝同不自在地扭過頭:“這有什麽,我是班長,誰有事兒我都一樣會幫忙……好了我點了外賣,一會兒就能到,你先去休息吧。”


    楊安喝過藥正犯困,聽罷也不再客氣,直接進到房間躺下休息,不知過了多久,謝同進來敲門,她緩慢地睜開眼,一時竟分不清自己在哪,剛剛做了什麽,她艱難地爬起身揉著自己眼睛,沒有意識地跟著他往餐廳走去。


    等坐到餐桌上,她才注意到他點的外賣都是一些清淡的養胃粥和爽口的小菜,楊安不禁為他的體貼感到窩心,她心懷感激地享受著他的照顧。


    吃過飯時間已經不早,再晚就要遲到,可謝同卻遲遲不動身,楊安沒忍住提醒他:“已經一點半了,你還不走嗎?”


    謝同收拾著吃過的餐具,迴頭說道:“我下午請了假,上午的卷子還有筆記我也給你帶迴來了,你要是不難受了我就講給你聽。”


    楊安一下愣在了原地,一種久違的溫情像蠶絲一樣密密麻麻纏繞到她心頭,仿佛有一股暖流從心底湧出,瞬間蔓延至全身,連指尖都感受到了那份溫暖她呆呆地看著他:“可那不是會耽誤你嗎?我一個人在家也沒事的。”


    謝同白她一眼,語氣中帶著不滿的斥責:“沒事兒那你今天怎麽會暈倒,知道要體測還不吃飯,這樣誰能放心。”


    楊安心虛地低下頭“對不起,今天麻煩你了。”


    謝同看著她一臉乖巧坐等挨批的樣子,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轉瞬又覺得奇怪,急忙把手收迴,尷尬地說道:“你頭上剛才有個東西,我幫你拿掉了。”


    楊安感激地朝他揚起一個笑臉:“謝謝,那我先去做卷子,做完你再給我講。”


    謝同點點頭,見她轉頭又往房間跑,他伸手拽住她胳膊:“去我房間寫吧,你那邊桌子太小,寫完我直接就給你批了。”


    楊安便跟著他進到他房間,一個屋簷下住了這麽久,這還是她第二次進他房間,比起第一次的疏離尷尬,現在她已經可以更加自然地同他單獨相處。


    兩個人就像是在學校那樣,掐著點計時做卷子,房間一時無聲,隻有筆尖劃過試卷的沙沙聲,明明在班裏他們幾乎是零互動,可卻有著旁人沒有的默契,不會的題,謝同隻要稍微說幾個步驟,楊安就能理解。


    整理好上午落下的筆記,一時間突然清閑了下來,媽媽打來電話說是還要再在那邊待一天,讓她晚上自己解決晚飯,又提了一堆謝同平常喜歡吃的菜讓她挑著做點,隻在最後問了她一句身體怎麽樣,她迴了句沒事兒,然後便再沒後續。


    電話掛上的那一刻,楊安本來不覺的難過,可看到謝同看向她的眼神,她下意識地感到難堪,直接躲開他的視線,好似這樣就能掩蓋她被忽視的情緒,她收拾好東西起身準備往外走。


    謝同卻伸手拉住她,牛頭不對馬嘴地說道:“你不想參觀一下我的房間嗎?”


    話說完連他自己也覺得話題轉的太過生硬,他站起身撓撓頭故作鎮定地說道:“我房間有很多漫畫小說,正好也要收拾東西,你要拿一些去看嗎?”


    楊安剛才的失落因為他刻意跳轉的話題瞬間消失,她放下手中的東西蹲下身和他一起收拾,許是他一貫條理整潔,所有東西都規規整整地放在箱子裏,分門別類的貼著標簽,哪些是小學的,哪些是中學的,全都一目了然。


    楊安打開離她最近的那個箱子,上麵寫著“機關小學謝同”,她摩挲著上麵泛黃的字跡問他:“這是你小時候寫的嗎?”


    謝同將身體靠向她,仔細看了眼說道:“應該是我寫的,我媽說我小時候很小氣,隻要是自己的東西就不讓別人碰,上學時包好書皮也必須自己寫班級寫名字。”


    楊安想象著小時候那樣別扭龜毛的他就不由感到好笑,但她不敢直接笑出聲,隻低著頭繼續翻騰著屬於他孩童時的迴憶,箱子很大卻幾乎沒有空餘,各式各樣的獎狀,奧數的、硬筆的、毛筆的、朗誦的、鋼琴的……幾乎讓她看的眼花繚亂。


    下麵的那層是他從小到大寫過的作文,畫過的畫,楊安剛準備翻開看,謝同就一把按住她的手,耳根也罕見的變紅,他不自在地推阻道:“這就不用看了吧,小時候亂寫的,現在看會很尷尬誒。”


    第一次見他這樣羞澀的樣子,楊安忍不住想要逗他,故意假動作去搶,謝同也伸手去奪,手忙腳亂中楊安被他直接壓在了地毯上,兩個人的身體囫圇個疊在一起,有片刻時間彼此都呆呆愣住。


    灰塵在光束中緩緩漂浮,像是被時間拉長的慢鏡頭。窗外的蟬鳴聲一陣陣傳來,帶著夏日的慵懶與燥熱。謝同餘光中瞥見她微微垂下的睫毛,在陽光下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隨著她的眨眼輕輕顫動。


    一瞬間,仿佛有一股微弱的電流從他們碰觸的地方竄過,兩人的動作都頓了一下。她的手指微微一顫,書頁從指尖滑落,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他也狂咽著口水,隻心髒撲通撲通作響,幾乎就要跳出來。


    楊安一時慌張也沒有來得及收迴手,仿佛時間在這一刻停滯。他能感覺到她手臂傳來的溫度,溫涼而柔軟,像是夏日裏的一縷微風,輕輕拂過他的皮膚。她的耳尖也悄悄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紅暈,像是被夕陽映照的雲霞。


    幾秒鍾後,楊安才突然反應過來,迅速收迴手慌亂地推開他,又低下頭假裝整理著書本。謝同的手指微微收迴緊握成拳,他的喉嚨動了動,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


    房間裏依舊安靜,隻有空調機運轉的微弱聲響和遠處社區中心隱約傳來的兒童喧鬧。可謝同的心跳卻在這片靜謐中顯得格外清晰,像是某種隱秘的共鳴,輕輕地、急促地敲打著他的胸腔。


    那一刻,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隻剩下那短暫的觸碰,和隨之而來無法言說的悸動,這股莫名地情潮讓他忘記了剛才要去阻攔她的事,而楊安看到他這麽較真也不再試圖去調侃他。


    兩個人又安靜下來,楊安看他一臉沉默的樣子,隻以為是自己剛才的戲耍惹得他生氣,完全沒往別的地方去想,她繼續淘騰,居然發現有小時候玩過的七巧板、悠悠球、手掌電子琴、拓麻歌子……她興奮地指著這些問謝同:“哇,你居然還有這些,我能拿出來看一下嗎?”


    謝同已經聽不清她具體在說什麽,隻一味點頭,好似無論她現在說什麽,他都會全權答應,楊安一邊鼓秋著這些老古董,一邊翻看著他兒時完成的各種手工課作品,完全沒意識到謝同的異常。


    反而因為他今天對她格外的溫柔更加把他當朋友,卸下心防地同他分享著自己兒時的記憶,她指著手裏的東西說道:


    “你做的這些可真好看,比買的還要好……你是不知道我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老師布置的這些課外作業,買什麽七巧板啦,交什麽照片啊,和家人一起做手工。這些對於我來說通通都很難做到,也不知該怎麽和大人開口,總是拖到最後才能完成,還總是因為不合格被老師罰站……”


    “以前美術課上常常要畫畫,但我從來沒有擁有過一套完整的蠟棒,彩鉛,所以每次都要問別人借,但小時候大家都很愛計較,借一根彩鉛都特別艱難,所以我畫的樹永遠是藍色,蘋果永遠是橙色,從來都沒畫對過,然後別人就叫我色盲,老師也從來不給我評優,那時候我最想畫的畫就是能把所有顏色都全部用上的那種,就和你本子上畫的一樣漂亮。”


    謝同兀自聽著她講起他不曾參與的童年,好像離真實的她又更近了一點,他不由開口問道:“那你以前是什麽樣子?”


    楊安笑著搖搖頭“不怎麽記得了,總歸不是什麽太好的迴憶,總感覺去哪都不自在,隻想一個人躲在角落裏,不想被人注意。不過我很喜歡初中時候的生活。”


    謝同不解地看向她:“為什麽是初中。”


    楊安托著腮像是陷入了過去的迴憶:“因為那個時候我不用再在各個親戚家裏寄居,每天都能迴自己家,雖然媽媽上班迴來的晚還不經常在家,但終究是不一樣的。”


    說到這楊安又想起中考後兩個人第一次正式見麵的場景,她看著他問道:“你記不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麵時謝叔叔接我們時的那個院子,隻不過你當時沒進來。”


    謝同調取著記憶,驚訝地發現他居然能清楚地記得那段路,隻是當時的他太過傲嬌,連一個眼神都欠奉,想到這他有點汗顏:“記得,怎麽了?”


    楊安聳聳肩苦笑著說道:“以前剛搬進去時還嫌棄它太過簡陋,總要時刻擔心老鼠的突然襲擊,但真要搬走的時候卻覺得那個小破屋格外溫馨,比我住過的任何一個房子都更有家的感覺。”


    謝同看著兀自陷入悲傷的女孩,心底不由一軟,他看著她,語氣不自覺地放軟:“怎麽又突然想這些,難道你現在在這裏住的不開心嗎?是不是因為我平時對你……”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楊安打斷:“當然不是,你很好,真的很好,隻是我一直覺得是我們的存在打擾了原本屬於你的生活,其實我一直不知道幸福究竟意味著什麽,好像它在我這裏是虛無縹緲的,”


    “小時候,媽媽一離開,即使我內心充滿不舍,我也不會說出一句挽留的話,反而是惱怒的對她說,‘那你走啊,走了就別再迴來。’看到她因為我的話難過、失望,我甚至能感受到一種被撫慰的快感,好像自己沒有被拋棄。”


    “因為在很久很久之前,媽媽也是隻愛我的,而我也能明確感覺到,所以我才能仗著她對我的愛,耍小性子,生悶氣,等著她來哄我。可是當她把我送到別人家寄居,頭也不迴地離開時,我就再也不敢那樣有恃無恐,反而拋下自尊去挽迴她,可惜沒有用。”


    “那段時間我用了很久才認識到,其實父母的愛也不是無私的,它需要前提,需要假設,你要乖,你要聽話懂事,否則愛就會掉價。而隻有當你愛的人也愛你時,你才有權利去怨恨他,因為隻有當他也愛你時,你對他的怨恨才能傷害到她。”


    “而意識到這一點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去怨恨媽媽,甚至開始憐憫她,因為她沒有我才會更好,很小時候我就看著媽媽被小三挑釁,被爸爸無端指責,而我卻幫不了她,所以當我看到有一個人能體會到她的痛苦,對她噓寒問暖,盡管我內心深處仍在排斥,可我也希望有人能把她從深淵裏拉一把。對不起我也很自私,自私地希望媽媽可以幸福。”


    謝同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現在道歉你不會覺得太晚了嗎?而且我們現在不早就是一家人了嗎?我也很開心老謝能有個人來照顧他。”


    楊安感激地抬頭看著他,鄭重地點點頭:“對,我們是一家人。”


    這一刻,彼此的心跳仿佛同步,隔閡化為無形,隻剩下心靈的共鳴,那道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心牆,在真誠的對話中轟然倒塌。


    從那天起楊安和謝同真正意義上實現了和解,甚至在學校裏,謝同也不再刻意同她保持距離,他們常常會聚在一起討論題目,他也會時不時給她開小灶,他們之間的相處變得越來越自在。


    而高考也越來越迫近,大家都被拘禁在同一個籠子裏,定點投喂,按時作息,彼此競爭著合作著,沒有一絲可以讓人喘息的機會,學習氛圍也逐漸變態,各種條幅,宣誓接踵而來,壓的人幾乎要窒息。


    學校的天台除了二樓還開著,剩下的高層全被鎖死。楊安偶爾能看到有人在上麵眺望遠方,好似這樣就能短暫獲得自由,偶爾也有人在上麵低聲哭泣,楊安每次碰到都會悄悄躲開,給別人一點釋放的空間。


    她變得比以往更加依賴周明啟,無論大事小事都習慣先和他講,而奇怪的是,明明她上一秒還很焦慮彷徨,可隻要見他一麵隨便同他說點話,她就能滿血複活。


    倒計時一天一天劃去,很快就到了高考的那一天,學校實行封閉式管理,不允許家長來探視,楊安隻能在手機上收到他的打氣,“加油加油,莫慌莫慌!”簡簡單單的八個字卻給了她莫名的勇氣。


    隨著筆放下,最後一聲鈴響結束,高中生活就這樣緊張又慌張地匆匆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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