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桓溫病入膏肓,終於等不及袁宏將九錫冊文改定,朝旨加恩賞賜,便一命嗚唿,歸天於姑孰哉。可憐一代梟雄!


    臨終,桓溫上書曰:“臣輔佐三代,辜負先帝重托,不能如武侯、王丞相,輔弼嗣主長成親政,慚愧無地!今臣命懸一線,惟姑孰大軍,負國家長城之重,臣弟江州刺史衝,蒙先朝厚恩,使其副臣北伐,於軍中素有薄望,臣歿之後,可使統軍,暫鎮姑孰。朝中事繁,非衝可了,一委執政。諸子無才德,惟幼者玄差可,臣請以玄為嗣。又,故淮陰令蕭整,數十年如一日,實流民帥之忠恪者,今其長子儁,於昔年泰山之役,失蹤有年;次子鎋蒙陛下恩準,已代為令,以整故之年計,已曆數載,當得升遷,可淮南太守,祈朝廷加恩。臣念先帝顧托之重,不勝感激,臨表涕零,不知所言!”


    崇德太後與幼主司馬曜,及因王彪之去世而新任仆射執政之謝安與王坦之等,得桓溫此奏,自無不可。於是朝命桓衝進位車騎將軍,加都督荊、江、揚三州諸軍事,領揚州刺史,仍召入朝輔政;以桓溫年甫五歲之幼子玄,嗣爵為南郡公;而以淮陰令蕭鎋為淮南太守。


    桓衝得詔,卻以才不堪輔政,力辭入朝,複以揚州腹心之地,不宜以外臣兼領,請讓揚州刺史於仆射謝安。朝中大喜過望,自無不允,為使桓衝不以失揚州而猜忌執政,複加衝遙領南徐州刺史,而以王坦之為北中郎將,出鎮南徐州治所京口,掌控南渡徐州人組成之北府兵。


    蕭鎋得任命之旨,卻上書曰:“臣無才德,以父兄之蔭,乃統宗族鄉曲於淮陰,常懷慚恐!今國家一朝命為豫州鎮所壽春為治之淮南太守,臣誠惶誠恐,懼負重托,祈朝廷收迴成命,仍使臣長守淮陰。”


    執政謝安等以蕭鎋徐州人,實同北府之將,恐豫州治所壽春因蕭任淮南太守,而失桓氏與朝廷之平衡,遂允其奏,改以蕭鎋為下邳太守,仍鎮淮陰;而以與桓溫同郡不同縣之桓伊,出任豫州刺史,帶淮南、曆陽二郡太守,使統豫州西府兵。


    二


    卻說慕容垂凱旋歸鄴,因功高震主,大受燕主慕容暐與太後可足渾氏、太宰慕容評猜忌。三人一番商議,遂以其存國有功,進其位為右仆射,命留朝輔政。


    慕容垂失兵權,又不得歸中山,好不鬱悶。幸右仆射位高職閑,吳王妃段氏複率諸子自中山來會,一家團聚;故太原王慕容恪世子慕容楷,雖年少幹練,以未弱冠,故未嗣爵為王,仍以世子居王府,仕為輕騎都尉,亦常來相看;慕容垂雖憂愛女在代,遠隔千裏,好歹安穩居鄴。


    慕容評與太後憂慕容垂得軍中眾心,有意監視,乃生一計,提議以太後之妹仰慕英雄,雖年長猶待字,可為吳王側室。慕容垂力辭。太後便使燕主降旨,慕容垂乃不得不從。


    太後之妹雖願侍奉英雄慕容垂,然其時鮮卑入居中原未久,漢人一妻多妾之習俗,尚為鮮卑人所不齒,故為吳王側室之後,尤其以慕容垂對之冷淡,心懷憤恨。太後了知,便召其妹入宮,道若以似吳王妃段氏之木人偶,埋吳王府後園道側詛咒之,段氏必染疾不治,則其身死之後,“汝雖側室,然亦貴女,我使陛下降旨,自可立為正妻,彼便不得不常相存問。”


    太後言罷,便出一已備好之木函予之,其中卻是巫覘所製貌似燕主之木人偶。太後恐其妹發覺有異,道是巫覘所封,嚴囑不可開視,隻要速埋吳王府後庭中,俾眾人踐踏,吳王妃自當染疾暴斃。


    一日,慕容暐偶感風寒頭痛。適慕容評入宮,太後便道:“陛下一向體健,今忽頭痛,恐是有人咒詛!”


    於是召來巫覘作法,辨詛咒者所在方位。巫覘道:“此漢武帝時,戾太子劉據所行楚地妖法也,所謂巫蠱咒詛之術。草民雖不辨咒詛者所在,究是濡染楚地風俗之人所為。”


    慕容評聞言道:“吳王先帝時,曾以河南大都督長駐魯陽。魯陽為大燕荊州治所,正是楚地!”


    慕容暐遂召慕容垂入宮,命人大索吳王府,捉拿詛咒者。那受命者得太宰示意,徑入吳王府後園,於道側起獲木人偶一枚,形容絕似燕主,乃奉持歸稟。


    太後與燕主雙雙大怒。可足渾便斥責慕容垂:“吳王貴為皇叔,欲反乎?”


    慕容垂知為人陷害,有口莫辯,隻能堅稱“臣實不知有此”。


    太後冷笑道:“吳王勞心國事,豈顧後園!此必卿家中女眷所為!”


    慕容垂道:“此楚地巫蠱之術也,臣於魯陽有聞,臣妻北方鮮卑女子,安得知此?且臣妻一向掌管家中無失,此必外人陷害所為!”


    可足渾道:“知與不知,一問便知!吾意此必卿妻,以哀家之妹受旨為卿側室,奪其愛寵,因此銜恨陛下,乃為此大逆不道!”於是暫留慕容垂於宮中,命人召吳王妃段氏入宮。


    吳王妃入宮,卻不得與其夫相見。太後密令人將段氏關入地牢,嚴加審訊,逼其承認詛咒乃慕容垂主使,意在謀逆。


    慕容垂歸家後偵知,不忍其妻受苦,乃遣人持信密告之道:“斯人無罪,懷璧其罪。既立存國大功,便是死罪!不必徒遭苦楚。”欲使吳王妃承認其子虛烏有之罪名。


    段氏卻寧舍身救夫,齧破手指,書數字於衣袂,使來人帶迴,道“夫君速去為盼,勿念”。信使去,段氏乃將燈油合土鱉蟲生吞,遂腹痛而死。


    信使返報慕容垂,慕容垂命其複入地牢相勸。很快信使返報,道王妃已歸天。慕容垂心中大慟,憶起亡妻遺言,乃與段龕率諸子及妻妹小段氏,連夜出奔。


    至中山,慕容垂入其城外別業。留守家仆主事者道:“自殿下入都,中山已大易將,自都督以下,皆非舊人,恐此地亦不可久留!”


    慕容垂隻歇得一晚,又與段龕率諸子、小段氏及家仆數十,騎馬北奔,欲赴盧龍塞外,投舅父之子蘭汗。慕容垂自幼與蘭汗友善,昔日其舅臨終,複將幼女許配之,彼時以正隨兄慕容恪征戰青兗,消息不通,乃於破廣固城後,先娶段夫人。因此其舅女蘭氏,乃以成婚在後而為妾室,生子名農。此前數年,不及慕容農長成,蘭氏即已亡故。


    不意拂曉甫行,至午,卻發覺三子慕容麟,竟已於晨間逃去。慕容麟一向乖戾,逃去必歸鄴賣父,知子莫如父,慕容垂一時進退兩難。


    正在為難,慕容楷偕弟慕容紹飛馬而至,問明慕容垂欲歸龍城,乃道:“朝中已急命薊城,不可納叔父,盧龍塞守將必亦有授命,不可出,故北奔非計,當另思對策!”


    慕容垂念愛女在代,然代國弱小,使遭燕主索人,恐連累愛女亦為代人遣迴。尋思良久,段龕、慕容楷及世子慕容令,皆覺惟苻秦可投,乃調轉馬頭向西,自紫荊關過太行隘口,橫穿並州,奔蒲津風陵渡而去。


    至渡,卻無船。慕容垂等一日,有小船至,遂渡河至對岸,投城相告。城中守令立命人馳報長安。


    秦主苻堅聞訊大喜,丞相王猛卻道:“慕容垂父子,龍虎也,今窮蹙於燕,乃來投耳,非心向大秦也!不可受。”


    堅於猛言,原無不從,然慕容垂負天下重名,自未誌學,便隨其兄慕容恪征伐,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早有名將之稱,況近日又率燕軍大破桓溫,南北震動,如此人來投,如何不受!苻堅遂不聽王猛之言,立命信使返報,邀慕容垂緩轡西來臨潼。


    不日,慕容垂至臨潼,縣令報入秦廷。苻堅立命備大輅與鸞車,欲以待客卿之禮,親迎慕容垂於灞上。


    王猛諫曰:“慕容垂不容於其國內,未必非反逆發覺!今窮蹙來投,陛下待以客卿國士之禮,恐為天下所笑。況燕實大秦勁敵,今桓溫新敗,燕勢驟強,慕容垂素有智計,詭譎不可測,焉知非詐?若實乃借口受猜不容於其君,乃來投,則如何可受!”


    苻堅道:“丞相所言亦是。然今戰國之世,天下分崩,孤方收心天下,共成大業,豈可拒降人?況慕容垂舉家來投,必無其事!”


    王猛仍諫曰:“若慕容垂之受猜於燕主非實,則其舉家來投,恰似窮蹙無途之狀以誆我,須驗其誠!”


    苻堅道:“待其至,自當有驗。”遂命信使返報臨潼令,邀慕容垂即日西來長安。


    三


    慕容垂得臨潼令告訴,道秦主邀其即赴長安,不勝感激,遂翌日天明便發。至灞上,已有渡船迎候。時日已高,而薄霧未盡,慕容垂父子諸人遙望對岸,但見旌旗飛揚,羽葆鼓吹靜靜陳列,華蓋之下,大輅之上,赫然便是秦主威儀!慕容垂乃從速率段龕、子侄、從人渡河。


    慕容垂牽馬登岸,立刻鼓吹之聲大作。段龕諸人心中大安,便一一牽馬登岸。慕容垂心中感激,不複上馬,將韁繩交予世子慕容令,不顧疲累,快步趨向秦主車駕。


    苻堅見狀,即下車相迎。慕容垂近前,持揖俯身下拜,將行叩首大禮,秦主已將其扶住。


    慕容垂乃道:“外臣慕容垂不容於父母之邦,乃來投陛下,實慚無地!陛下待我以隆,臣實受之有愧!”


    苻堅大笑道:“道明天下英雄,南北名將,今以存國之功,竟受猜於昏君,聞者誰不扼腕!蒙道明不棄敝邑來投,孤實大喜過望,如何可慢待客卿,輕視國士?是以在此相候,欲迎道明入長安,共襄大計耳!”


    慕容垂泣道:“臣乃故國所棄頑民,不齒於人倫者也!今窮蹙來歸陛下,惟圖托庇於陛下,乞活於長安為民,安得客卿國士之譽,實名不副實,愧不敢當!”


    段龕與子侄至慕容垂身後,一齊向秦主拜倒。慕容垂乃一一向苻堅介紹:“此臣妻弟段龕,本段部之主。此鄙國太原王世子楷,非其舍命相告,臣不得見陛下!此楷弟紹……此犬子令,此犬子寶,皆亡妻所生。此犬子農,乃亡妾所生。”


    複及義子雲,本姓高,是高句麗王子,乃昔年恪、垂兄弟破高句麗所得繈褓中幼童,慕容垂養以為子。時慕容垂年甫十五,未婚,後平青州,遂娶段部大人段勤之妹,即段龕之姊為吳王妃,生子令、寶、女鶯,及第三子麟。慕容垂恐高雲年長,異日以庶長子為非作歹,乃以之為次子寶之子,此刻猶以養子引見於秦主道:“此外臣義子雲,本高句麗王子。”遂及妻妹小段氏。


    慕容垂囁嚅道:“此——臣亡妻之妹……自段部亡於青州,便隨亡妻在臣家,亡妻為鄙國太後陷害至死!……臣不忍其留鄴城,恐臣出奔之後,複遭荼毒!因此一並攜來……望陛下勿以為怪!”


    慕容垂引見段龕,苻堅頷首並拱手為禮。慕容垂引見慕容楷、紹兄弟,及令、寶、農、雲四子,苻堅一一頷首,連稱人中龍鳳。至此垂引其妻妹小段氏相見,秦主卻看得癡了,一時無言。


    小段氏盈盈拜倒,道:“陛下萬福!草民妾亡國之餘,複以未嫁之身,累姊夫清譽至此,慚愧無地!請陛下加顯戮,以正風聲!”


    小段氏花容月貌,苻堅本已看得癡了,至此驚醒一般,心中暗道慚愧,乃道:“令姊夫功高存國,遂妨人途轍,令姊因此,乃為人陷害至死!此誠人間至痛,令姊夫安得棄卿不顧?孟子曰,‘嫂溺,援之以手。’不顧禮儀大防也。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君子有成人之美。卿不得以此而請死!”轉向慕容垂道:“道明!欲世間無閑言,何妨以妻妹續弦,以絕攸攸之口?”


    小段氏素有此意,至此以秦主見己目醉神迷,心中大驚,恐日後慕容垂不顧其芳心所托,將其進奉秦主,乃再次拜倒謝恩。苻堅命平身,看向慕容垂。


    慕容垂囁嚅道:“如此——臣歿之後,何麵目見亡妻?陛下所命,臣期期以為不可,不敢奉旨!”


    小段氏聞言,複向秦主拜倒,曰:“草民妾本不當存活,以亡姊必不欲慕容垂鰥夫無助,乃隨之出奔!今慕容垂已得陛下庇佑,草民妾當東向,歸死青州。青州不可得,便請赴灞水清流,隨河歸葬青州!”說罷站起。


    苻堅與慕容垂聞言,一齊大驚失色,小段氏卻已轉身,奔向灞水之涘。慕容令奔過,平伸雙手以身相擋,卻為姨母推開。段龕唿道:“阿妹不可!”卻欲攔之已不及,狼狽於後,眼見小段氏已立於灞水河岸,形勢危殆。苻堅驚唿:“慕容道明!卿竟作迂夫子哉?”


    慕容垂乃奔過,強牽妻妹袖而還。小段氏麵紅耳赤,瞠目視慕容垂。


    苻堅笑道:“道明為人姊夫,妻妹已長成,卻不字人,乃有今日!孟子道‘嫂溺援之以手’,今道明亦可謂——妻妹將投水,道明援以手!哈哈哈……”


    慕容垂道:“非臣不嫁妻妹,此女實不同人!往日臣欲使嫁鄙弟範陽王德,猶不肯……是以遲至此刻,猶未出閣!”


    苻堅笑道:“佳人心許,愚夫愚婦不知!昔堯之二女娥皇、女英,共事虞舜,傳為佳話,如何道明夫婦,昔日不明此妹心思?使成皇、英之好,豈有今日!”


    小段氏猶且扭身背對慕容垂,慕容垂隻能攥緊其衣袖不鬆手,彼此僵持。久之,慕容垂向諸子喝道:“如此木訥,可堪何事?汝姨母欲尋死,尚不好言相勸?今其必欲自殺,汝父安得獨活?尚不肯為老父跪求否?!”


    慕容令、慕容寶、慕容農、慕容雲乃一齊跪下,向姨母哀求。小段氏也便垂下淚來,與諸子相擁而泣。


    四


    慕容垂入秦都長安,雖遭丞相王猛猜忌,秦主苻堅猶以慕容垂為冠軍將軍,封賓徒侯,授職京兆尹,其子侄亦皆有封賞,慕容令為羽林衛將軍,慕容楷為尚書郎。段龕不願為侍中、特進之官,秦主乃以之為城門校尉。複以慕容垂鰥居,秦主下旨命冠軍將軍、賓徒侯、京兆尹慕容垂,與段部原大人、今城門校尉段龕之妹完婚,合城大慶,官民大酺五日。


    賓徒縣在遼西,與慕容氏原籍徒河縣相鄰,故苻堅封慕容垂為賓徒侯,以明其客卿身份。因慕容垂來,苻堅明了燕國情形,知燕已無人,乃與王猛定計,遣使入燕,索滎西之地。


    慕容暐風聞慕容垂已入秦,大恐,不欲見秦使,乃托病。慕容評乃代燕主接見來使,卻道:“尊使有所不知,前番所遣之使,實寡人所遣,非鄙國陛下所遣。寡人所遣之使,雖持鄙國陛下予貴主之一便箋,究竟非國書,此貴主所知也。且貴主亦未允援我,惟答以‘若桓溫臨河,自有處分’雲,故寡人遣使所雲‘割滎西之地以償援救之德’,自不可引為口實。貴主深明大義,知鄰邦守望相助、唇亡齒寒之至理,故雖取河南諸郡,複退歸陝城,以明出師非為得地!如何貴主今日,尚來索滎西之地耶?”


    使者返國,歸報苻堅。堅、猛君臣大怒,秦廷群情激憤,遂議伐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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