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吳興太守庾崖既免官廢黜,桓溫為排除朝中阻力,遂以謝安為吳興太守。謝安一去,朝中晉室忠臣,便無主心骨。


    半年之後,桓溫偵知出逃的庾希在江北海陵,且已糾合吳興大族武康沈氏家主沈遵,將江南江北一齊發動,沈遵率其數千家兵北上丹徒,庾希則率其家兵南渡,欲共襲奪京口城,遂以北府兵西上勤王,奉東海王複位。庾希曾以南徐州刺史鎮守京口,且為庾冰長子,庾冰曾為執政,朝中州郡,皆有為其提攜任用者,故庾希若入京口,北府兵未必不會為其所動而隨之勤王,則後果不堪設想!桓溫乃立召郗超商議。


    郗超聞之,立請命曰:“臣家創始北府兵,臣於南徐州軍中,尚得小小擁戴,請京口一行!”


    桓溫雖恐庾希必已遣人至京口聯絡,或已散財得將士心,郗超若赴,或陷城中不得出,然事出緊急,希若真有此舉,則大局將危,乃允超即赴京口。郗超至京口,沈遵率家兵正至城外。超乃以其祖郗鑒,率徐兗二州流民南下至廣陵,複率徐州人南渡大江至京口之舊事故誼相激勵,道:“先輩創業如此!今庾希勾結江東大族沈遵,欲奪我京口城,是而可忍,孰不可忍!”於是北府兵群情激憤,擊退沈遵。庾希之謀,遂遭挫敗。


    郗超歸至建康。桓溫乃上奏,道叛賊庾希聚徒江北,勾結吳興大族沈遵,欲南北齊舉,攻奪北府,遂其入都奉東海王複辟圖謀,“今希逆謀已遭挫敗,東海王居都中,而與叛賊交通,宜降封為縣侯,遷居外地,免奸人奉之起事!”


    晉帝司馬昱可其奏,褚太後不允降司馬奕封為縣侯。桓溫乃退一步,朝旨遂以東海王交通叛賊,降其封為海西縣公,遷居吳郡。桓溫恐謝安在吳興與沈遵勾結,複操縱朝廷調謝安迴朝,以之為侍中。


    庾希之前與沈遵約定,刻日會師於京口城下。是日庾希渡江,不意沈已敗,庾仍自海陵率眾南渡至京口城北江濱。庾希尚未登岸,便遭北府兵突襲,幾全軍覆沒,希僅以身免,狼狽率數人,即乘船入海逃遁。原來北中郎將已得郗超親至時所致桓溫授意,乃時刻戒備,遂襲擊庾希於江濱。


    桓溫一不做二不休,遣軍入海追擊,一追追到長江口北數百裏之海上孤島鬱洲,得庾希與其殘眾,遂押解建康,斬於都市。至此庾氏勢力,遂告蕩平。


    秦主苻堅安居其都長安,垂拱以丞相王猛治國,聞桓溫廢立及屠戮異己之事,感慨道:“桓溫六十老翁而有此,若續行篡逆,吾恐其不得善終!”


    二


    翌年正旦大會罷,年過六旬之晉帝司馬昱便病危。太子司馬曜年甫十二,而朝中無人可抗桓氏。司馬昱帝位得自桓溫,其朝廷在桓卵翼之下,深恐身故幼主即位,桓以武力逼宮,將有晉室開國之時,賈充唆使成濟刺死魏主曹髦之事,則幼主體麵禪讓亦不可得,且恐有殺身之禍!司馬昱乃命起草遺詔,道太子幼衝,國步艱難,“朕崩之後,以大司馬居攝,行周公攝政故事。”


    不日,晉帝大漸,忽又迴光返照,以遺詔尚未出外,而桓溫已歸姑孰,倉促不得以遺詔相付,遂命宦官攜詔付尚書台當值諸大臣。


    以皇帝彌留,尚書令仆、中書監令及當值侍中皆在尚書台待命。此日門下侍中當值者,正是反桓最力的王坦之。王見遺詔大驚,遂請入見,宦官便引之入。


    坦之徑至晉帝床榻前,跪呈遺詔。司馬昱驚愕不已,道:“卿何意?”


    坦之道:“請陛下收迴成命!”不待晉帝再言語,坦之已將黃紙遺詔寸寸毀裂。


    司馬昱大驚失色,歎息一聲道:“卿何必如此!天下儻來之運,卿何必執著?”


    坦之曰:“天下乃宣帝、中宗之天下,陛下何得自專?”


    宣帝乃晉室開創者司馬懿,中宗為司馬昱之父晉元帝司馬睿,中宗為其廟號,乃仿效中興漢室之漢宣帝廟號中宗而來。司馬昱聞言頷首道:“卿言有理!吾意王仆射、謝安石亦如是。卿便以諸人意,為朕草詔!”


    坦之乃援筆作詔道:“朕大漸彌留,恐不久於人世,太子幼弱,國步艱難!朕崩之後,以大司馬輔政,如諸葛亮、王導故事。”


    坦之奉上遺詔,司馬昱頷首道:“甚好!大晉江山社稷,付托卿與諸人!”


    坦之遂跪拜泣下,道:“臣萬死不辭!”於是坦之出至尚書台,將新遺詔付尚書令仆、中書監令諸大臣。諸人讚同,遂遣信使傳詔,至姑孰付桓溫。


    桓溫得詔,作書寄潯陽予其弟江州刺史桓衝道:“今得遺詔,道以我輔政,如武侯、王丞相故事。此何言哉?!”


    不日,司馬昱死。群臣懾於桓溫之威,不敢便奉太子繼位,皆道遺詔以大司馬輔政,新帝登基須桓公主持。一時朝中猶豫躊躇,不知計之所出。仆射王彪之道:“天下不可一日無主,帝位豈可虛懸?帝崩太子繼位,乃是天然之理,大司馬安得異同?今若遣使姑孰,問大司馬之意,乃是疑大司馬受大行皇帝托孤輔政之誠,正觸桓公之怒!”


    於是朝臣乃奉太子繼位,上大行皇帝尊號簡文帝,恐桓溫不滿朝中不待其入朝便立新君,乃以新帝詔行姑孰,召桓溫入朝輔政。桓溫得詔,即率軍東下,複入居石頭城,而遣使朝中,召王坦之、謝安至石頭城相見。


    滿朝大驚。謝安道:“桓公不滿朝中遂立新君耳,乃不入都覲見陛下。且桓公若有篡心,晉室存亡,便在王侍中與我此行!故無論如何,吾二人須一行。”


    謝安翌日便偕王坦之,至石頭城求見桓溫。桓溫雖屏退左右,卻藏刀斧手於壁衣後,郗超則坐其座後帷幕中。


    王謝二人入見,桓溫不怒自威,須眉戟張,瞠目視之,道:“大行皇帝托孤於寡人,以我輔政,朝中奈何不待我至,便立新君?!”


    王坦之不禁汗流浹背,不敢仰視,乃至笏板倒持。謝安見王局促恐懼,強自鎮定,乃以舊都洛陽口音,高詠嵇康《送秀才公穆入軍》:“


    浩浩洪流,帶我邦畿。


    萋萋綠林,奮榮揚暉。


    魚龍瀺灂,山鳥群飛。


    駕言出遊,日夕忘歸。


    思我良朋,如渴如饑。


    願言不獲,愴矣其悲。


    息徒蘭圃,秣馬華山。


    流磻平皋,垂綸長川。


    目送歸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遊心太玄。


    嘉彼釣叟,得魚忘筌。


    郢人逝矣,誰與盡言!”


    嵇康為人既為晉人仰望,南渡後自丞相王導以下,莫不膜拜,且此詩複為《嵇中散集》中最有名當世者,而謝安頗能洛生詠,即能以洛陽口音聲調鏗鏘地朗誦詩歌、駢文等押韻文章,一向為時人稱道,此番泰然自若,尚好整以暇地作洛生詠,桓溫不禁佩服其膽識。這時兩廂壁衣風動,謝安隱約瞥見其後隱藏有人,乃露出微笑,從容曰:“桓公,安聞‘天下有道,守在四夷;天下無道,守在諸侯’,今天下有道,明公守在兩廂哉?”


    桓溫被他瞧破機關,乃大笑道:“安石所言有理!”遂命撤去刀斧手。


    王坦之鬆了一口氣。桓溫擲出一張紙,道:“新帝登基,須除舊布新,自穆、哀、廢三帝以來,朝中暮氣日深,屍位素餐者眾矣!此輩在職而不事事,實乃中朝以來浮虛習氣,王夷甫所以亡中朝也!必殺此輩數人,乃可刷新政治,重整朝綱!”


    王坦之與謝安看罷,皆大驚失色,因其中有重臣王彪之,二人乃據理力爭。郗超忽於幕後道:“王仆射明褒逆賊殷涓,非殺不可!”


    聞幕後有人出言,王謝皆複一驚。謝安大笑道:“嘉賓!嘉賓隱於幕後,不與相見,今桓公無言,嘉賓乃幕後出言!嘉賓可謂入幕之賓也!哈哈哈……”


    桓溫乃大笑,遂不殺王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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