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來,村鎮荒廢無人,不見活人蹤影,漸漸的連流民也都不屑光顧。


    直至逃難第十四天,驢車終於趕到了石鳴縣轄下的肥錦鎮。


    據吳婆子說,肥錦鎮以布匹貿易出名,是個富裕鎮子,她兒子在世時就是在此進貨。


    肥錦鎮。


    即使遭遇嚴重水災,但還是有不少商賈和勞工留了下來,在原本的集市口建起了幢幢茅屋。


    集市早停了,連工坊都停了工,但這些女人和漢子依舊坐在屋口等著。即便囤糧見底,每日不過兩口清湯渡命。


    數座茅草屋緊挨,男人們剛血戰結束,艱難地打退又一波意圖搶占吃食的難民。


    已經不會有人再作無用哭泣,少年們仔細挑揀方才反搶來的東西,婦人們則用清水幫受傷的人清洗傷口。


    “唉,流民越來越多,我們怕是扛不了幾波了。”


    覃遠鬆又累又餓,地上躺了好久才緩過勁來。費力坐起,用嘴撕下一塊衣擺,單手綁著血流不止的胳膊邊歎息。


    他早就想走了,他沒有宋大哥那麽死心眼。但三弟看上了宋家姑娘,連親都定了,他也不好拋下宋家不管。


    這個話題再一次被提起,眾人忙碌的動作稍停。然後依舊,無人接話。


    “宋哥,覃哥,我們一家要離開了。”


    一片沉默中,一個算得上健壯的中年漢子從茅屋走出。縱然狼狽不堪,可麵容仍然剛毅,口吻也異常堅決。


    “寬子?不是說好大家一起等災糧的嗎?你怎麽......”


    “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朝廷早就放棄我們了,即使有糧食也運不了這犄角旮旯,留下就是等死!”抬手止住話,男人搖頭,緊抿的嘴唇讓臉上的新疤格外猙獰。


    其餘人不禁思量開來,漸漸吵開。


    “各位叔伯還是早做打算吧。鄰裏鄰居又一起上工多年,侄兒我再勸各位叔伯嬸娘一句,再不走想走怕來不及了。”


    陸寬的兒子陸小闊見狀走上前來,對著態度鬆動的眾人懇切勸告。


    連寬子都要走了……


    走還是不走呢?不走吃食漸盡,流民不斷騷擾。走的話爹娘爺奶怎麽辦?哪裏有活路呢?


    為人子女者猶豫遲疑,來往這麽多流民,老人無一不是個淒慘下場……


    “我跟陸小弟走!我爹病死了,弟弟也被流民打死了,這裏沒什麽值得可守著的了。”


    沉默坐在一旁的任保成突然開口。


    一個月來未曾打理,胡子和頭發在年輕男人的臉上肆意打結糾纏。形容落魄的與乞丐無異,好在聲音還帶有幾絲中氣。


    “帶上我們一家吧,互相有個照應。”衛厚中生怕撇下自己一家,趕忙讓媳婦帶上家裏僅有的小包袱,麻溜跑到陸小闊身邊。


    這行徑看得讓大夥兒無語。


    打架的時候不見他,這時候又比誰都勤快。


    “那就走吧,都走吧!”


    僵持不決時,虛弱又斬釘截鐵的聲音傳來。老人身軀如同冬日裏的殘枝,雙腳拖遝著邁出門檻。


    “高爺爺......”


    “幼時隨爹娘逃難至此,好不容易安穩了,沒成想老了還要再來這一遭。老天爺這是不讓人安生啊!”


    高老漢將手上的一段新布丟在地上仰天悲淒大喊。力竭摔在地上,枯瘦的手指撫在地麵,濁淚滴滴砸落。


    “爹,再來一次又何妨,我們偏要活著,活的好好的!”就近的家人急忙跑過去將人扶起,看著瘦得不成人樣的爹,高童強忍悲苦安慰。


    “是啊,再來一次又能怎樣!兒,讓芬兒她們收拾東西吧,我這老骨頭就再領你們走一迴!”


    高老漢用力抹去淚痕,望了眼關切看著自己的小輩們。精神陡然斐爍,語調也高昂了幾分。


    “不用顧及我們,孩子,你們早就應該離開的。”


    不知何時,幾步之遙的幾幢茅屋門口都站上了老人。雖然直立都極為艱難,手腳不受控地顫抖,眼中含著淚,可依舊慈祥憐愛。


    “爹?”


    “娘?”


    ……


    最終,所有人總算都同意逃難。


    陸寬心情暫時輕鬆幾分,告知集合時間和地點後讓所有人盡快收拾。


    一個時辰後,眾人帶著不多的家當在布坊內集合,坊裏能帶的就都帶走。


    “人怎麽還沒到齊?各家趕緊迴去催催。”


    數了數人,三十六人,還差九人。得早些出發多趕點路。陸寬心急,開口趕忙催促眾人。


    “馬上馬上!我爹娘說他們再準備些東西。”


    “娘真是的,這時候還要如廁。”


    “阿奶說給我去後山摘桃子去了,嘻嘻,有甜甜的桃子吃嘍!”


    “這傻娃子哦,這時節哪還有桃子,你奶是哄......”有婦人開始還嬉笑著逗弄小孩,可說著說著就變了色。


    去後山......


    “爹!娘!”


    “爺!奶!”


    眾人這才意識到什麽,丟下東西急忙往家趕去。


    “奶!奶說她要和覃家奶奶作伴!爹?”陸小闊猛地扭頭望向自家爹,心中的那個念頭壓不住地往上冒。


    “娘!”陸寬聞言隻覺眼前昏黑一片,耳鳴不斷,顧不上妻兒,憑著感覺跌撞往前跑。


    覃遠鬆兄弟三人早就折返而去。


    茅草屋前空無一人,屋內悲慟聲聲,屋外的人腳步怯蹌。


    “娘!你為什麽這麽想不開啊!”


    “爹!娘!是孩兒不孝!我該死啊!為什麽就信了!”覃遠鬆用力抽打著自己,身後妻兒跪了一地。


    陸寬輕輕撫摸娘的臉,這張臉好像和記憶中的模樣不一樣。


    娘愛笑,也愛美,爹隔三差五的都會買來珠花讓娘換著戴。可眼前的人臉上溝壑深深,白發蒼蒼,連支木釵都不見。


    好像是從爹和弟弟接連沒了後開始的吧,那會兒自己還埋怨娘不讓自己上私塾。


    論不孝,誰能比得過自己呢?


    陸寬不由恨自己,是他提議逃難娘才尋了短見。


    “爹,將奶奶體麵安葬吧。她老人家一直念叨著小叔呢,他們終於團聚了。”陸小闊跪行,壓抑悲痛提醒父親。


    後山尋人的眾人也結隊迴來,男人背上的老婦氣息早絕。


    “為什麽這麽想不開啊!嗬......”


    聽著一聲接一聲的悲哭,高老漢臉色灰敗,喉嚨急促抽動,直挺挺後仰。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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