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上皆落滿了皚皚白雪,冬日之寒,把土地凍裂了縫。


    阿石從軍醫院衝出來,走了不一會兒,從嘴裏、鼻孔裏噴出的團團熱氣便凝成了一層層霜花,凍結在軍帽四周,好似銀色的頭盔戴在他那凍得通紅的臉頰上。


    他去找皇甫秋翼,要紅鳳玉蓮。


    溪澗清舞而今,除了沒日沒夜的昏睡外,還時常咳嗽;起初並不嚴重,現在已經出現了咳血之症;再往後定是更嚴重的,但她自己卻總是裝作沒事人的樣子,還反過來安慰他。


    強裝鎮定,又令人心生憐憫。


    ……


    當他趕到將軍的營帳時,皇甫秋翼並不在。


    準確地說,他正在地牢裏麵。


    “如何?”皇甫秋翼下至地牢,對著門口把手的士兵隨口道。他尖削的下巴,有著幾近完美的輪廓,好似從少女漫畫中走出來,站在絕對正義那一方的主演。


    “迴將軍,他死活不肯交出北地統治權。”


    “是麽?”皇甫秋翼轉頭,冰冷的目光看向地牢裏漆黑陰冷的角落,不屑中還裹挾著一絲兇殘,對著蹲在地上頭埋進胸口邋遢男人,開口道:“本王問你,知道皇慕晚吧?”


    角落裏,原本沉默的首領,眼睛裏不著痕跡地閃過一絲光。


    “孤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她是你哥的女兒。”


    “孤沒有哥哥。”


    皇甫秋翼聽罷,睿智的眼眸閃過一絲寒芒,而後不疾不徐道:“不承認沒關係,明天本王讓她親自來見見你如何?”


    首領虎軀一震,但仍舊保持著理智,沒有作聲。


    “本王給你最後一天,”皇甫秋翼提醒道:“期限一過,談判撤迴。剩下的,本王便強製執行。”


    就在幾天前,他得到消息:北地匈奴首領,是曾經西陵國王的堂弟,但由於與其兄在繼承權問題上存在爭議,便投奔匈奴而去。


    原本隻打算借外境之力壯大勢力,未曾想,卻在之後聽到了西陵國被滅亡的消息,皇兄亦是在前庭被殺害。


    憾恨交加。他覺得,若不是自己的離開,分散了皇兄心神,敵人便不會趁虛而入,皇兄便可安然無恙。


    所以他拚盡全力壯大當前管轄勢力,隻為了今後替皇兄報仇;亦是在此時,他得到消息,皇兄有個女兒,叫作皇慕晚。


    這些年,他一直在努力尋找皇兄的女兒。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皇甫秋翼想到。


    沒多久,首領坐正身子,望向皇甫秋翼,語氣間,竟有些小心謹慎道:“她,如何?”


    是指皇慕晚。


    “很好。”


    “也是,你倆也算是青梅竹馬,孤認為,你定是不會虧待她。”首領歎了口氣。


    青梅竹馬?


    皇甫秋翼烏黑的頭發散在耳邊,身側瞬間凝聚一股冰冷的氣息,平靜的麵孔下,孤傲的眼睛透出一股寒星,薄唇緊抿。


    在西陵國作質子的那些年,兩人如何算“青梅竹馬”?


    彼時西陵勢力強大,他是如何麵對冷眼、慘遭辱罵,都記得一清二楚;而今,局勢逆轉,反倒是攀起關係來了?


    還真是大言不慚。


    他不怒反笑道:“本王可配不上您叫的這一聲‘青梅竹馬’。”


    首領聽罷,抬頭望了他一眼。


    而後,皇甫秋翼補充道:“明日本王會領皇慕晚過來;若不交出統治權,後果你將自行承擔。”


    出了地牢,他餘光瞥見站在門口的阿石,很顯然,是在等他。


    “將軍……”阿石見到他,立馬開口道。


    皇甫秋翼睇了他一眼,示意說下去。


    “姑娘……溪澗清舞她,已經很不好了……”


    “同本王有何幹係?”皇甫秋翼低頭,把玩腰間折扇,修長手指翻飛:“病了就找軍醫,本王不是大夫。”


    “這……姑娘情況嚴重,隻能靠紅鳳玉蓮才能治愈……”


    皇甫秋翼頓住,正欲打開折扇的雙手停了下來;而後,薄薄的唇邊綻放出一記動人心魄的笑容,他將手中的扇麵“啪”地一聲甩開。


    “紅鳳玉蓮,珍貴萬分,”他冷冷一笑,黑沉著臉,緩緩道:“本王都不舍得使用的珍寶,怎會輕易交給他人?”


    將折扇收起,皇甫秋翼迴頭涼涼地掃了阿石一眼,拂袖而去。


    ……


    溪澗清舞覺得周身寒意戰戰,手腳冰涼一片;頭痛欲裂,意識已經開始混沌,時而睡著,時而醒來,而且即使醒著,也是渾渾噩噩,意識淡薄。


    藥根本喂不進嘴裏,而且還時不時地咳血。


    皇甫秋翼,再也沒來看過她。


    ……


    地牢內。


    “喂,醒來了!”


    伴隨著士兵大力地推搡,匈奴首領從睡夢中驚醒。


    “去。”皇甫秋翼對皇慕晚道。


    後者猶豫著,一步一挪地朝最深處的牢房走去。


    “皇……皇叔……?”


    聽見皇慕晚柔弱的聲音,首領抬起頭來,緊緊地盯著眼前人,先是沉默;不多時,首領側頭掃了一眼皇甫秋翼,便悄悄用西陵語與皇慕晚交談起來。


    聲音斷斷續續,皇甫秋翼聽得並不真切。


    須臾間,他捕捉到“石塊”一詞。


    眸光一斂,他緊抿著薄唇細聽。


    憑借著超強的記憶和學習能力,他還能迴憶起不少西陵語;細碎的話語間,他聽見類似“計劃”“沒有實施”等字眼。


    計劃沒有實施?


    聰明如他,電花火時之間,皇甫秋翼便聯想起,溪澗清舞曾同他說的:“軍隊行至裂穀雪峰處,山頂會有巨石滑落。”


    他腦海一嗡,似有什麽東西炸裂開來,但那神色依舊沉靜自如;嘴唇不易察覺地微顫,聲音低沉,道了一句:“何種計劃沒有實施?”


    同一時間,角落二人停止了交談。


    “本王不想重複第二遍。”他語氣平和又可怖,周身環繞著陰鬱的氛圍。


    皇慕晚背對著皇甫秋翼,看不見神態,但微微顫抖的身子暴露了她內心的恐懼。


    四下一片沉默,皇甫秋翼突然厲聲道:“皇慕晚,你且說為何事?”


    還沒等皇慕晚開口,匈奴首領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對皇甫秋翼痛心疾首道:“是孤的錯誤,孤願意把北地統治權給你,這一切與慕晚無關。”


    “到底是何事?”內心猜想好似要被確認般,皇甫秋翼語氣急不可耐。


    “這……”


    “快說!”皇甫秋翼加重語氣,末了,他有意補充道:“本王不會治皇慕晚的罪。”


    “孤得到消息……殿下的軍隊會從裂穀雪峰經過,於是孤計劃在當地投放石塊……但未曾想,石塊不知被誰破壞了……”


    “被誰破壞了?”


    “是……”


    還能是誰?


    就在那一霎那,皇甫秋翼想到了溪澗清舞:從北地大勝歸來,所有人興高采烈,隻有她,氣若遊絲,奄奄一息。


    原來阿石口中“她救了大家”竟是這般意思!


    孤身一人攀上雪峰山頂,在冰天雪地間損毀了全部巨石。


    這期間,怎麽少得了匈奴方大肆阻攔,定是免不過一場劇烈的肢體衝突。


    她一人力量,敵不過多方圍堵,或許食用了過量的丹藥才勉強逃脫,沒多久便遭到內力反噬。


    雙目失明、反複咳血、身子極度不穩定、瀕臨死亡。


    所以阿石才火急火燎地來要紅鳳玉蓮。


    可他,他是怎麽說的?


    “有病找軍醫,本王不是大夫。”


    “珍貴藥材本王都不舍得使用,何況送給他人。”


    懊悔、焦躁、絕望,以及眾多難以言表的情緒在一瞬間迸發,皇甫秋翼隻覺得神魂俱顫,眼波一動,黑瞳微微斂起。


    眼前劃過軍醫院裏,女人蒼白著臉色,蒼白的手,打著繃帶的頭顱和胸口,一動不動的模樣。


    他沒想到,溪澗清舞之前說過的話,竟是真的。


    她是拿自己的命,在賭軍隊上下所有士兵的安危。


    到底是什麽樣的決絕和堅毅,才能讓一個人拿命去賭?


    若他沒有聽到今天這些話,若溪澗清舞因為沒有得到紅鳳玉蓮死了。


    若她死了……


    皇甫秋翼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會怕,那種前所未有的慌亂無助。


    他記得就在幾天前,在他營帳旁,彼時他在晨練,她偷偷從地牢裏跑出來,語氣焦急地告訴他自己獲得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自己當時並沒有相信。


    所以隨後這幾天,她都是在自己製定處理方案?


    究竟是何事,使得她這般堅持,在所有人都不信任她的情況之下,一定要完成這項方案?


    他不知道。


    隻是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不懂這位,近來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女人。


    心頭一顫,突然好想見到她。


    皇甫秋翼急匆匆地離開了地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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