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午後。


    北城兵馬司指揮使張順天、副指揮使黃成、吏目宋一舟,連同三十餘名吏員全被押往刑部大牢。


    罪名是:事應奏不奏。


    即隱瞞災民流民集聚京郊情況,擅自驅趕,擱置不報。


    近黃昏。


    北城巡城禦史錢泰向都察院提交監察文書與相關人證物證,為這些人又追加了兩項罪名。


    其一,略人略賣人。


    略賣,即強製限製人身自由並出賣人口。


    所指的正是掛竿茶社販賣的假揚州瘦馬,已有充足的人證物證證明,幕後東家是黃成。


    張順天、宋一舟等十餘人亦有參與分贓。


    預計今晚,掛竿茶社就會被查封,同時裏麵的良家女也會被救出,木生大概率在明日午時左右就能與他姐姐團聚。


    其二,因公擅科斂。


    即未奉上司明文,擅自科斂所屬財物。


    這是五城兵馬指揮司的人幾乎每天都在做的事情。


    一般沒人追究。


    但張順天與黃成強取豪奪的財物實在太多了。


    錢泰一查,百姓知其已犯事,紛紛舉報。


    巡城禦史錢泰之所以調查得如此迅速,乃是擔心自己也卷入其中。


    他雖未曾貪墨一厘一毫。


    但對北城兵馬司所做的事情也是有所耳聞,一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瀆職之嫌。


    ……


    刑部監牢,入夜。


    北城兵馬司指揮使張順天、副指揮使黃成、吏目宋一舟,身穿囚服,皆一臉鬱悶地坐在幹草上。


    年齡最大的黃成撇著嘴巴,一臉怨氣。


    “驅趕流民……不是……不是往昔常例嘛!哪一年不逐?哪一年不趕?咱們若不趕,京師都亂套了,怎麽如今就變成有罪了?”


    “還有略賣與因公擅斂,純屬誣陷!俸祿那麽低,好處都被那些廠衛搶走了,咱們還不能做個小生意?大明朝那麽多官吏,幹淨的能有幾個?”


    身材瘦小、有些結巴的吏目宋一舟無奈道:“可能……可能……可能是流民……流民太多了!咱……咱……咱也賺得太多了!”


    一旁。


    崇尚“無為而治”理念的張順天望向黃成。


    “黃成,你可將我害慘了!”


    “事應奏不奏,至少杖六十,還能活命。但略人略賣人罪,至少杖一百,流三千裏;因公擅斂罪,又至少杖六十,這些加起來,咱們恐怕都沒命了!”


    張順天精研《大明律》,對所犯罪名的懲處結果非常清楚。


    他想了想,又道:“不過……不過,販賣瘦馬的主謀是你,出頭因公擅斂的也是你,拿大頭的還是你,我不過是從犯,我還能活命,你肯定活不了了!”


    聽到此話,黃成氣憤地站了起來。


    他雖是副職,但資格老,在兵馬司基本已將張順天架空。


    “張順天,若不是靠家裏使錢,你怎能當上這個指揮使!這三年,你年年分錢,如今入了牢,你想著將屎盆子全扣在我身上,門都沒有,你是正職,我就稱是被你脅迫,全全奉你之命!”


    “奉你媽的頭!”張順天乃是京師土著,下意識便將本地髒話說了出來,然後起身與黃成扭打起來。


    宋一舟連忙躲到一旁,他覺得自己的罪最輕。


    沒必要再多一個鬥毆罪。


    就在二人打得正是激烈時,兩名刑部獄卒帶著一個身穿囚服的犯人走了過來。


    “在刑部大獄打架,不想活了!”


    砰!砰!


    一名獄卒用栗木硬杖使勁朝著牢門敲了兩下。


    張順天和黃成鬆開彼此,當看到新來的犯人後,都有些意外。


    來者不是別人。


    正是北城巡城禦史錢泰,北城兵馬司的直接監管者。


    他的罪名是:失職瀆職,監管不力。


    獄卒將錢泰推進隔壁牢房後,又瞪眼道:“都老實些!”


    然後,便離開了。


    張順天、黃成、宋一舟三人都一臉怒氣地看向錢泰,皆認為是錢泰舉報了他們。


    如今錢泰也入獄,他們自然要罵一罵出氣。


    “人在做,天在看,錢禦史,你欺負我們有何用,自己不也是進來了?”黃成譏諷道。


    聽到此話,錢泰猛地轉過臉來。


    黑著臉,攥著拳,瞪著眼,比他們三人還要憤怒。


    “我……我怎麽遇到你們三個蠢貨,遼東災民來京者近三千人,你們為何不報?”


    “他們一怒之下,若聚眾造反,你們知道是捅了多大的婁子嗎?”


    “你們若報上官,再行驅趕,或許咱們都沒事!愚蠢!白癡!廢物!”


    “更要命的是,此事乃是新任戶部尚書殷正茂上奏匯稟朝廷,涉及遼東賑災款裏有貓膩,此事絕對會鬧大,朝廷為平息民怨,會將我罷黜,但一定會將爾等毒瘤處死!”


    ……


    禦史的嘴,鋒利的刀。


    能與其抗衡的隻有翰林院出身的那群人。


    張順天三人聽到錢泰這番話,頓時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


    全蔫了!


    他們不報,也有他們的委屈。


    驅趕災民這類事情,不能明說,更不會有明文法令。


    災民隻能撫,怎能趕呢?


    但實際上,年年都是驅趕為主,撫慰為輔。


    因為京師沒有那麽多安置之處,也沒有那麽多銀子撫慰。


    上麵(廠衛)的原則是:遇災民流民,傾力遣迴原籍,但為了避免民怨,不會明說。


    他們完全是在依照常例做事。


    而今出了事。


    朝廷要安撫百姓,避免民怨爆發,他們自然要背鍋。


    至於他們貪墨、販賣人口的罪名也被揭出,他們還能怪誰?


    不爭氣,不聰明,還不幹淨,並不冤。


    ……


    夜,戌正時分。


    內閣值房,燈火明亮。


    張居正、呂調陽、張四維三人聚於一室,剛看罷殷正茂今日提交的第二道奏疏。


    殷正茂請求——


    “徹查戶部,將戶部與地方官員勾結,徇私枉法的官員一律嚴懲。”


    “徹查遼東地方官場,將所有涉及貪墨賑災銀的官員一律嚴懲。”


    此外,他對安撫災民也有建議。


    “不宜立即遣返原籍,宜在京郊搭建棚戶,開設粥棚,待遼東賑災異況查明後,給予一定安撫政策,如免除差役田賦等,再行遣返。”


    最後,他還提出了一道新策,名為:內外廷聯合相扶之法。


    內廷,指的是禁中;外廷,指的是朝堂。


    參照此次事件來講,安撫災民需要費用,後續還會為遼東撥付費用,額度甚大。


    這個費用,不應戶部獨出,而應內廷內庫(皇帝私庫)和同樣擁有財物庫的工部與戶部分攤。


    之後,若內庫或工部遇到財物數額較大的支出,戶部也可分攤。


    以避免某個衙門捉襟見肘,入不敷出。


    張四維看罷,不由得睥睨一笑。


    殷正茂打算盤的聲音太響,他在內閣都聽到了!


    在他眼中。


    對方徹查戶部,是為了與前任之事徹底分割,杜絕做擦屁股的事情,然後建立自己的部堂權威,有一定私心。


    徹查遼東地方官員,是為了讓滿朝官員知曉,戶部的錢不能貪、不能拿,此乃立威立規矩之舉。


    這兩個請求,落在這個事上,還算合理。


    他勉強能接受。


    但殷正茂的內外廷聯合相扶之法,就是個笑話。


    朝廷真正有錢的就三個地方:內庫、戶部(太倉庫)和工部。


    太倉經常窘迫,內庫時時充盈,工部自給自足。


    乃是當下大明的常態。


    自嘉靖之後,內庫不足,皇帝便派遣宦官索取,外庫(太倉庫)餉銀不足,求助皇帝請發內帑,皇帝不會輕易答應。


    這導致,戶部總是沒錢,總是鬧饑荒。


    這個所謂的“內外廷聯合相扶之法”若真施行,幾乎全年都是內庫和工部幫扶戶部。


    即使沒有這個法策,內庫沒錢,戶部也不敢不幫扶。


    當然。


    在遇到重大災情或支出大額軍費時,戶部沒錢,內庫還是會出錢的。


    但前提是內庫沒錢了。


    殷正茂這個空手套白狼、專門利己,毫不利人的計策,即使內閣同意,李太後與馮保也不會同意。


    雖然都是為了大明,但彼此還是要分鍋吃飯的。


    內庫的首要作用是禦用,其次是國用,最後才是民用。


    這點,小萬曆都是知道的。


    殷正茂這番強勢厚顏之態,剛上任就對著皇家內庫指手畫腳的作派。


    讓張四維覺得:此人有入閣之心,然完全無入閣之能。


    張四維雖對殷正茂不喜。


    但張居正沒發言,他便沒有表達態度。


    他入閣時,小萬曆手注的那句“隨元輔入閣辦事”,能讓他記一輩子。


    這時。


    張居正看向二人,道:“我覺得殷尚書的請求尚可。”


    “至於最後一條新策,可能是因近兩年戶部窮怕了,有待商榷,可在明日常朝上公議。二位如何看?”


    張居正最初也覺得此策很幼稚,但他了解殷正茂,後者絕非魯莽之人,可能還有後招。


    無論成與否。


    殷正茂敢於朝著皇家內庫伸手的勇氣,還是讓他滿意的。


    都是朝廷的錢,內庫有時確實太摳了。


    呂調陽幹脆果決地說道:“我無異議!”


    他對張居正的說話習慣了如指掌。


    張居正若在問詢前,先表達個人觀點,他隻需附議即可;若未曾表達個人觀點,才宜他說出個人觀點。


    張四維想了想,沒敢反駁奏疏之事,但卻說出了另外一個顧慮。


    “若徹查遼東官場,是不是將遼東巡撫張學顏和遼東總兵李成梁,調走一個,二人在遼東數年,不止一位言官控訴他們有結黨之嫌。”


    張居正撫須正色道:“何為結黨?結而徇私誤國才是結黨,二人經查若無過錯,無須因一些空穴來風之言,將他們調離!”


    “其它……其它……我就無異議了!”張四維雖然隻比張居正小一歲,但氣場卻弱了一個輩分。


    呂調陽瞥了張四維一眼,心道:何必找罪受呢?


    朝堂百官皆知曉。


    張居正對鎮守北方的兩大武將,戚繼光和李成梁,那是超乎尋常的信任。


    北境穩固是新政施行的關鍵。


    二人軍功卓越,若沒有犯下大錯,張居正絕對不會換人,而張學顏也是張居正器重之人。


    “既然二位都無異議,那明日常朝,我們便幫新來的殷尚書站穩腳跟了!”


    呂調陽和張四維同時點頭。


    他們三人定下的事情,隻要不是群臣都反對,基本就板上釘釘了。


    ……


    翌日一早,常朝會上。


    內閣三大閣臣、六部九卿的主官、一眾科道言官,齊聚殿內。


    沈念以起居注官站於禦座東南。


    今年的多次常朝,已不再是照本宣科,流於形式。


    很多事情,內閣與六部都會在下麵做好方案,再在朝堂上匯稟,等待小萬曆點頭。


    如此以來,官員們可直接發表意見。


    至於一些扯皮的事情,那定然就是內閣一言堂決定了。


    很快。


    便講到了遼東災民安置以及殷正茂的第二道奏疏。


    提到徹查戶部和遼東官場,還無人變臉。


    但提到“內外廷聯合相扶之策”時,一些人的臉色變了。


    包括馮保在內。


    他們認為這是殷正茂的投機取巧之計。


    戶部,幹的就是籌錢的差事。


    戶部尚書就該窮,就該負重前行,就該睡不著覺,就該被人追著要錢。


    殷正茂還想拉著主管內庫的太監和工部官員都睡不好覺。


    門都沒有!


    雖然內庫、工部有錢,但花銷也大。


    特別是內庫。


    能苦一苦戶部就解決的事情,絕不會動用皇帝的私房錢。


    甚至。


    一些事情不解決,也不能影響皇家支用。


    本是小綿羊的戶部突然有了攻擊性且在指點江山,讓一些官員覺得非常不舒服。


    張居正說完奏疏上的的內容後,高聲道:“各衙門可有異議?”


    唰!唰!唰!


    工部尚書郭朝賓、左都禦史陳瓚,還有足足六名科道言官幾乎同時站了出來。


    馮保在常朝之上,不適合發言,但自有他培養的科道言官代他而言。


    工部尚書郭朝賓率先出列。


    他先是瞥了殷正茂一眼,然後高聲道:“依照常例,向來都是戶部撥錢撥糧,工部出人出力,怎麽還需要工部出錢?戶部是打算將工部收編了?工部可自負盈虧,無須幫扶!”


    郭朝賓通曉河工,做事必講規矩,他對殷正茂這種“拉人下水”的做法非常不滿。


    他說完後,左都禦史陳瓚站了出來。


    “陛下,臣也覺得不妥,內庫掌管內廷之錢,工部主管匠工之事,戶部掌國用出入,非緊急情況,根本無須聯合幫扶,戶部若無錢,內庫與工部豈會不幫,此策,甚壞規矩,不可行!”


    隨即,數名科道言官也紛紛出言反對。


    而此刻,沈念看向一臉平靜的殷正茂。


    他覺得這個文武雙全,在外摸爬滾打數年,背著貪名還能擢升的戶部尚書,絕對不可能出一個大家都覺得很蠢的主意。


    一定有後招。


    此策若能成,戶部尚書這個差事就好做了,且對百姓大有裨益。


    沈念滿心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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