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日。


    翰林院檢討廳的五名檢討忙到月上柳梢頭,才紛紛迴家過節。


    這幾日,五人甚疲甚累,然受益也甚豐。


    沈念徹底明白了為何考成法會遭到各個階層的反對。


    官員反對。


    是因吏治過苛,懲罰太重,毀了他們的特權,斷了他們靠虛報政績、賄賂上官的擢升之路。


    胥吏反對。


    是因稅收透明後,他們無法再瞞報田畝,截留灰色收入,榨取民脂民膏。


    商人反對。


    是因官員為完成考績,為填貪腐窟窿,變相欺壓商人,使得他們生意難做,甚至傾家蕩產。


    讀書人反對。


    是因考成法與儒家治國、重義輕利的信條相背,輕經義,重實務,背離聖賢之道,在讀書人眼裏,實為以功利誘惑百官,壞天下人心。


    底層百姓反對。


    是因地方官為完成考績,超額征賦,強行攤派,使得百姓成為流民,甚至無奈暴動。


    ……


    世上哪有完美的變革之道,哪有政策與結果完全一致的施行方式?


    為了大局,為了遠局,為了江山穩固,為了黎民安危。


    隻能舍棄一小部分人的利益。


    在如此巨大的反對浪潮中,考成法還能持續施行,並不斷補充細節性條例。


    可見張居正的治國之能。


    他若不專政專權,早就被彈劾得提前致仕迴江陵老家了。


    此外。


    張居正已決定任藩季馴為江西巡撫,大力推行丈田,行一條鞭法。


    當一條鞭法施行全國時,估計迎來的將是更高的反對浪潮。


    ……


    正月二十一日。


    考成法的相關補充條例,經小萬曆審閱通過,開始發往地方各州府縣衛執行。


    與此同時。


    江西推行丈田,藩季馴任江西巡撫的禦旨也於當日下發。


    官員們都能看出。


    今年的張居正欲大幹一場,欲將新政貫徹落實到底。


    無論是誰想要反對新政,都是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各種屍位素餐的懶官、庸官、貪官都將會遭到更加嚴厲的懲罰。


    ……


    就在張居正信心滿滿,準備大刀闊斧地為大明動手術的時候。


    意外發生了!


    正月二十三日。


    遼東巡按禦史劉台一道《懇乞聖明節收輔臣權勢》的奏疏,傳到了內閣,傳到了禦前,傳到了京師許多官員的耳中。


    去年彈劾張居正的官員不下三十人,但大多都是譏諷新政,影射張居正。


    然從劉台這封奏疏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是在指名道姓地彈劾張居正。


    更關鍵的是——


    劉台與沈念同年,亦是張居正的學生,還是張居正將他薦舉到了禦史的位置。


    在大明,薦舉之恩,宛如父恩。


    莫說詆毀,有一句話不尊敬,便是忘恩負義,被人非議。


    然若真實發生。


    可信性無疑比其他人彈劾要高上許多。


    劉台牟足了力氣將張居正從頭到尾臭罵了一頓。


    “自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專政以來,每每自道必曰:吾相天下,何事不可作止,何人不可進退?大小臣工,內外遠近,非畏其威,則懷其德。”


    “居正自大學士高拱逐去後,擅威福者三四年矣……畏居正者甚於畏陛下,感居正者甚於感陛下。”


    “居正之貪,不在文官而在武臣,不在腹裏而在邊鄙。不然,入閣未及,而富冠全楚,果何致之耶?”


    ……


    簡單總結一下,就是——


    張居正作威作福,植黨營私,動搖國是,逆祖宗之法,設奸計驅逐故輔高拱,私贈成國公朱希忠王爵,以張四維、張翰、沈念為黨,驅逐言官,私生活奢靡,收受邊將賄賂……


    條條罪狀,足以將張居正的九族都絞了。


    其中,奏疏中還有提到沈念的一句。


    “居正特擢翰林院檢討沈念為日講官兼記起居注,實為安插親信,監聽君上。”


    門生指名道姓彈劾師長,這在大明二百餘年都未曾有之。


    對張居正而言,儼然是奇恥大辱。


    張居正在內閣看罷此奏疏後,氣得長須翹起。


    他直接脫去官袍,摘去官帽,憤然迴府撰寫辭呈。


    一日之間,劉台便名揚京師。


    沈念看罷此奏疏後,恨不得立即揍劉台一頓。


    他最恨的不是劉台誣陷他。


    而是對方覺得自己是正義的、高尚的,是為大明不惜死、為忠君而忘身的言官楷模。


    此等腐官,最是難纏。


    這道彈劾奏疏就如同一盆冰涼冰涼的冷水,澆在了正懷著一腔熱血變法改革的張居正頭上。


    透心涼!


    小萬曆看到此彈劾奏疏後,拍案而起,高聲道:“饞邪小人,盡是浮言,將其速速拿來!”


    當日,便有錦衣衛奔向了遼東。


    ……


    翌日,張居正遞交辭呈,在小萬曆的麵前痛哭流涕,稱要迴張府禁足待罪。


    小萬曆與馮保勸而無效,隻能讓張居正迴了家。


    之後,閣臣張四維、吏部尚書張翰,這兩位被汙為張居正同黨的大臣,也都遞交辭呈,稱迴家待罪。


    眨眼間,所有票擬的重擔壓在了花甲之年的呂調陽身上。


    小萬曆連忙讓馮保去穩住他。


    呂調陽從去年就開始請求致仕,一年請辭不下十次,今年年初仍在寫致仕奏疏。


    他若再撂挑子,那內閣就沒人了,朝堂將會大亂。


    ……


    此時,京師還無官員隨著劉台攻擊張居正,但有人卻盯上了沈念。


    因沈念沒有呈遞辭呈。


    便有官員稱,沈念留戀官位,不敢辭官待罪,實乃心中有虛,應立即將其抓到都察院或詔獄嚴審。


    一些被沈念罵過的官員、儒生,也都紛紛說沈念的壞話,稱其靠攀附張居正才能擢升。


    這些小人,就如同驚蟄之後鑽出洞穴的蟲蟻,一旦張居正倒台,他們將會把沈念攀咬得屍骨無存。


    正月二十五日。


    小萬曆派司禮監太監孫隆,帶著禮物,拿著親筆書信,探望張居正,請其重迴內閣。


    “先生盡赤忠輔佐朕,不辭勞,不避怨……獨此畜為黨喪心,狂發悖言,動搖社稷……”


    小萬曆已經將劉台罵作了畜牲。


    他與李太後最是清楚,當下的大明沒有了張居正,她們將會過得多麽難受。


    可以想象,待劉台被押迴京,麵臨的將會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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