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天蒙蒙亮。


    甚寒。


    身穿七品文官青色常服的沈念徒步來到位於東長安街南側的翰林院。


    翰林院長官為正五品翰林學士。


    副長官是從五品的侍讀學士、侍講學士。


    但當下。


    一般由翰林出身的正二品尚書或正三品的左、右侍郎兼翰林學士。


    外加翰林院歸皇帝直管。


    其他衙門對翰林院的官吏都非常友善客氣。


    沈念大步走入這座典型的多進合院,環顧四周。


    內裏的牆麵門窗皆為朱紅色,房簷、木梁襯著些許藍綠色。


    此乃大明官衙的標誌性色彩搭配。


    前庭花木繁多,彩繪多樣,放置著一個青花五彩蓮池水禽紋大缸。


    後麵則是院落套著院落。


    其中。


    二進院東館便是史官們的辦公廳。


    內有三廳。


    分別是修撰廳、編修廳和檢討廳。


    有語雲:修撰掌撰述(從六品),編修掌纂緝(正七品),檢討掌檢閱(從七品)。


    但實際上。


    排行最末的檢討,什麽瑣碎事情都要幹。


    檢討廳內有工位五個。


    對應著當下的五位翰林院檢討:王祖嫡、趙用賢、劉克正、劉楚先和沈念。


    沈念來到工位時,另外四人早已經到了。


    四十四歲的王祖嫡,下頜一副美髯,身板挺得筆直。


    一手翻書,一手寫字,麵色嚴肅,甚是專注。


    就連私下裏都是不苟言笑。


    腦門上似乎寫著八個大字:為國而仕,致君堯舜。


    ……


    四十歲的趙用賢,發微稀,鬢花白,一副過勞肥身材。


    他麵帶困意,不時揉搓著太陽穴,顯然是昨個又又又為公務通宵達旦了。


    ……


    三十三歲的劉克正,皮膚白皙,麵帶些許病態。


    他站在窗口,拿著一本磨掉皮的《洪武正韻》正忙著練官話。


    他是個番禺人(廣東人),南方口音重。


    若想成為禦前的講史官,官話不行,再努力也白搭。


    ……


    三十一歲的劉楚先,倒是悠閑。


    他正坐在茶台前泡茶,看到沈念,還朝著沈念笑著點了點頭。


    他是張首輔的同鄉,關係硬,才學高。


    是五名檢討中,唯一一個參與到起居注撰寫的。


    雖然他隻是根據有關大臣的記錄,編撰萬曆元年、萬曆二年皇上的言動起居,但一旦前麵的講史官有空缺,肯定是他第一個補上去。


    他看上去不忙,其實一直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努力著。


    ……


    在大明做官,主打一個先拚命,再躺平。


    從肝帝老朱開始,大明官場就開了個壞頭。


    官員們皆以忙碌為榮。


    發展到最後。


    一些衙門的官員甚至是跟風值班,攀比加班,沒苦硬吃,漸漸變成了官場不粘鍋與頂級表演藝術家。


    但翰林院的這些人,是真忙。


    檢討廳這五人若抓不到特進機會在三到五年內升遷,就會被後麵的庶吉士趕上來,到那時,仕途將會坎坷許多。


    檢討們都如此刻苦。


    修撰廳、編修廳的那群人就卷的更加厲害了。


    這也來自於張首輔模範帶頭作用的影響。


    張居正就是個工作狂。


    翰林院所有官員的目標都是成為下一個張居正。


    在沈念的後世記憶裏。


    除了紫禁城一下雪,張居正就要出來走一走外,印象最深的就是萬曆不早朝和張居正因勞瘁而死,然後被抄家。


    他也想擁有張居正的權力,但卻不想擁有張居正的命。


    沈念坐在桌前,桌上已放置著一摞文書。


    有需要他檢閱簽字的,有需要他謄錄入庫的,還有需要他添補內容的……


    翰林院雖有眾多謄錄的文吏。


    但一些重要的奏章文書,是不能經文吏之手的。


    他忙完這些,估計就要到午時了,午後還要到內書堂教書,公務非常充實。


    當即。


    沈念磨墨提筆,開始了新一日的工作。


    不同於昨日沈念“上衙如上墳”的沮喪,當下的沈念則非常興奮,勁頭十足。


    ……


    近午時。


    沈念放下筆,望了前方一眼。


    幹活最拚的趙用賢和王祖嫡,兩個時辰竟沒喝一口茶,沒有如廁一次。


    這還真應了那句:四十來歲,正是拚命的年齡!


    身體一直不是很好的劉克正不時站起,活動身體,練著官話。


    劉楚先則是有公事外出。


    沈念望向麵前的一堆文書,思索著以後的路應該如何走。


    躺平?


    那是絕不可能的。


    大明底層官場的牛馬很辛苦,但若成為張居正那種頂級大牛馬,上衙就是享受了。


    卷起來?


    沈念無奈搖頭。


    他自認卷不過這些人,並且即使卷贏了,他也可能隻是一個英年早逝的翰林院檢討。


    唯有尋偏門,走捷徑。


    沈念仔細盤算了一下。


    若想特進擢升,適合他的捷徑之途有兩種。


    其一,上奏諍諫,博直臣清流之名。


    此乃官場較為主流的方式。


    其二,獻治國革新之奇策或驚世之言,一舉成名。


    很快。


    他又無奈搖了搖頭。


    上奏錚諫,太險。


    需攻擊人君或宰輔才能出效果。


    當下的小皇帝、首輔張居正、次輔呂調陽,哪個也不是他能攻擊的。


    曾經的海瑞幹過,言之鑿鑿都差點兒被殺。


    其到現在也不過是大明的吉祥物,張居正根本不用他。


    在諸多官員眼裏,他不是楷模,而是怪物。


    當下的大明,隻能容得下一個海瑞。


    學他。


    隻會被冠以“訕君賣直,沽名釣譽”的惡名,輕則廷杖,重則罷黜。


    至於發表一番驚世之言。


    沈念的肚子裏倒是有,比如:國富論、通貨膨脹、凱恩斯定律、契約曲線、牛頓三大定律等等。


    講個皮毛,便足以讓當下之人震撼。


    但是——


    當下的張居正才是大明最耀眼的改革之光。


    以沈念目前的地位,不在其位而亂說話,容易像楊修、孔北海之流,越顯擺,死得越快。


    思來想去。


    沈念還是準備在內書堂教書之事上下下功夫。


    作為一名擁有近十年講課經驗的首席講師,講課是他最擅長的。


    即使再枯燥乏味的內容,他也能講出花來。


    在這個賽道卷起來,他不懼任何人。


    隻要他比其他內書堂教習優秀出一大截,自有人替他揚名。


    官場求生。


    緩緩圖之,方為正道。


    當即,沈念翻開一個新本子,提筆開始備課。


    ……


    注:王祖嫡、趙用賢、劉克正、劉楚先,均為曆史真實人物,皆於萬曆元年五月初九成為翰林院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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