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好困。


    除了困幾乎沒有任何感受的程度。


    路其安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四點睡七點起的。


    因禍得福,他能理直氣壯地黏在莫識肩頭,一旦莫識有任何想離開的跡象,他就搖搖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要墜倒,還懂事地安慰對方:“我沒關係的,哥哥去做自己的事吧。”


    好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小白花,好一隻溫柔又脆弱需要被保護的金絲雀。


    旁觀的江菟認為路其安完全已經可以出師了。


    莫識輕而易舉心軟,可實在不願意把收拾行李的事委托給外人,隻得暫且冷落路其安。


    把床頭櫃裏藏著的藥一股腦放進行李箱內,整理完其他東西之後,莫識才抽出空閑,拍拍在沙發上躺屍的路其安:“起來了。”


    “起不動……”挨拍的“屍體”幽幽開口,氣若遊絲。


    路其安是真的困,莫識卻不知道他熬夜熬了那麽久,隻當是他又故意耍小脾氣討要親密接觸,迅速偏頭看眼周圍,確實沒有人注意這裏。


    隨後俯身,飛快親了一口他的臉頰。


    意外之喜來得太突然,路其安是被驚醒的,捂著剛剛被親過一下的臉頰,睜開眼彈坐起來,說不出話,怔怔感受掌心愈發高漲的熱量。


    醒了但沒完全醒,他的大腦仍然混沌,以至於出現了個昏昏的念頭——


    我一定是變成一團火燒雲了,真好啊。


    *


    路其安特地和莫識定了同樣航線同樣時間的機票,比三位準備結伴在海島多玩半天的女嘉賓都要早。


    行李送去托運,路其安隻背著個不大的背包,懶懶散散掛在右肩。


    他整個人順勢往左一倒,又賴上了莫識。


    “哥。”眼見莫識要推開他,路其安往人懷裏又蹭了蹭,啞聲裝可憐,“我能量耗盡了。”


    他距離感拿捏得很到位,就是這樣親昵的情況下,在陌生人眼中也不過是倆好兄弟鬧著玩。


    莫識就隨他去了,甚至由衷評價:“你應該挺適合演戲的。”


    情感豐富細膩,臨場發揮能力強,更何況那張出眾的臉和他的聲線一樣可塑性極強,是完全能做到劇拋的程度。


    莫識還蠻羨慕路其安優越的先天條件的。


    不像他自己,因為在讓他獲得最佳男主角的那部電影中表現實在出色,被人戲稱為“天選庾爺”,後期的作品再優秀也不能完全蓋下那光環。


    一些影迷甚是惋惜,覺得太出彩的角色影響了其他作品的代入感。


    如果是路其安的話……


    和眾多導演混久了,莫識就是再怎麽規避外界接觸,也多多少少被影響到了。


    他開始學著拿導演看人的方式打量路其安——或者用“審視”一詞來得更貼切,尖銳的、略顯刻薄的目光停在臉上身上。


    路其安隻中途掀了下眼皮瞧一眼,便又闔目,乖順地伏在莫識肩頭任由觀賞。


    直到登機後,路其安才舍得離開莫識並不溫暖的懷抱。遊客本就不多,頭等艙裏更是隻有他們兩人。


    隔著條過道的距離,他微微傾身,眸光閃爍不明:“現在輪到我看哥哥了對吧?”


    莫識沒搭腔,暗暗發力抓緊座椅扶手,又成了那冷冰冰的高嶺之花。


    …是在認真害怕呀。路其安不能不心疼,他知道莫識經曆過多麽恐怖的一場意外,但他不能明著表現出自己的知情。


    莫識可還不知道身邊這個暗戀對象已經把他的人生軌跡扒清楚大半了,比私生飯還私生飯,陰森得很。


    “哥哥。”飛機起飛途中是不穩定的,他不能離開座位,隻輕輕喚一聲,抻臂將手掌覆蓋在莫識緊繃的手背上,企圖予他點慰籍。


    沒有用。


    深入骨髓的恐懼占據了莫識的思想,似乎覺得周圍一片空白,又隱約能看見過去的影子。


    *


    他十八歲時開始演戲,兩年後爆火出了名,事業剛起步時一發不可收拾,一氣拿了幾個重要獎項。


    出道後第三年,父母終於看不慣被忽視的小兒子能有如此成就,兩人一合計,決定讓莫識出國留學。


    異國他鄉,孤身一人,他們不信有輕度自閉症連正常和人交往都吃力的莫識能融入新環境。少了他那漸漸不容忽視的光芒,他們就能繼續安心捧高莫謙。


    兩個偏執的人認準了隻有他們看好的長子才能成為唯一耀眼的存在,而因意外降世的幼子,他們不需要,不在乎。


    閱曆尚淺的莫識頭一次得到父母關注,信了他們“一起去旅遊”的說辭,除了興奮什麽都沒想,小心翼翼接下機票,還推掉了近期的工作。


    親緣關係實在可笑,對莫識的父母而言是形同虛設的枷鎖,對莫識來說是誘惑力極強的蜜糖。


    登機入座起程,全程出奇的安靜自然。莫識最初隻緊張地把玩腕上掛著的一串銀色手鏈,玩著玩著,注意力便不由自主難以集中。


    他偏頭試圖記下父母的臉。


    這是莫識第一次發現父親已有了白發和皺紋,仍然和莫謙很像,發現母親的眼睛也是琥珀色、眼尾上挑的丹鳳眸,與他一模一樣。


    沒等他發現母親唇角的細痣,飛機突然異常顛簸起來。


    空乘從鎮定提醒到盡力安慰,最後她的聲音化為帶著哭腔的啜泣;身後有幼童號啕,母親唱著溫柔的搖籃曲哄那孩子;新婚蜜月的年輕夫妻抓住彼此的手,倉促做好了共赴死的打算。


    一張張嘴不斷開合,嘰裏咕嚕不知是說了些什麽文字,所有人都在慌亂,隨著失去平衡的飛機傾斜轉體而跌跌撞撞。


    隻有莫識定在座位上不做反應。


    他沒法做出反應。


    混亂仿佛是幾秒內發生的,超出了接受範圍,因為過載而停轉的思考能力逐漸恢複,他感到有人在推搡他。


    然後,飛機開始墜落了。


    仿佛沒有盡頭的失重感,高空稀薄的空氣擦著耳畔留下獵獵風聲,他幾乎要壓不住氧氣麵罩,手在發顫,沒緣由地顫抖。


    最終他們墜入海中,血霧彌散,飆升的腎上腺素讓他感受不到疼痛。受求生的本能驅使,莫識向上方遊去,被攪亂的淡紅血色很快消散。


    再次唿吸到空氣——縱使是腥臭的帶著海鮮腐爛氣味的海風——也是令人無限欣喜的。


    無人的一隅小島,給了他生的希望。


    血沫從唇角湧出,遲到的痛楚混著反胃感和眩暈感襲來,冷汗和海水一起滴在礫石灘上。


    天空澄藍得像死而複生。


    淚是什麽時候盈潤了眼眸的?不清楚,就像他不清楚自己是怎麽成為奇跡般的幸存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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